“你曾經教我道義,教我選擇,教我什麼是生命信念,教我獨自成長,可是……”
“真何為真?善何為善?道何為道?義何為義啊?”她像是要嘔出自己的心一般泣道,“一個人又怎麼可以決定整個國家、天下百姓的命運啊!”
季臻張了張嘴,歎氣道:“一個人不能,那麼你願意與我一起嗎?你曾經願意,不也離開了嗎?”
“你知不知道,在你身處柔然的那幾年,這個國家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季臻也愈發激動,眼中閃動着憤恨的光,“你的父親受這些權貴掣肘,變法不成、改革不行,民不為民,奴不為奴,臣不為臣!”
“因為這個世上隻有天子之權為貴,所以仿佛隻要攀附上天家、世家一點關系,就能夠踩着所有人的屍骨脫離苦海,從此非權貴即為餓殍,人人吃人,人人否認吃人。”
“你知不知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城外數百裡耕地被世家占據,荒廢無人耕種,而良民無米粥可食,無工事可做,無房屋可居,甚至連死了都無地可葬?”
“惡民燒殺搶掠,卻隻敢以惡欺弱,不敢拔刀揮向世家皇城,一旦有了錢财,便立刻向世家搖尾乞憐,乞求成為吃人之人?”
“你知不知道,當時在朝堂的都是些什麼人?我知道有良臣,幾個、十幾個?這幾個良臣、忠臣怎麼鬥得過身邊、底下千千萬萬如蟻如獸的庸人、貪官、奸臣?無能之人判出多少冤魂,不當之政害苦多少百姓?”
“你當然知道,”季臻忍不住拔高聲音,“因為你也曾是權貴之一,因為你也曾做罪奴,因為你曾做不自覺的加害者,也做過權力的受害者!你知道痛了所以學會改變,但是這天下,還有多少否認吃人的人!”
長夜多寂寥,檐下孤燈獨明,二人成雙。可惜是子期遇不上伯牙,伯牙見不着子期。
“易子而食的流民是為惡者還是受害者?揮刀殺敵的兵士是英勇還是濫殺?貪污救民的世家是貪官還是好官?你勾結虞家齊家,扳倒了叛國賊,又讓國家陷入飄零之中,是忠臣還是奸臣?”
季臻一愣。
“你答不出,我也答不出。”
“可你已用身份将所有人的未來全部截斷,為所有世家、罪奴一并判下死刑,他們在你的計劃裡全都死有餘辜,因為要将吃人之人扳倒,所以他們全部該死,皇家該死、世家該死、愚者該死、流民也該死……”
“我一直都有想過,南下的所有噩夢裡,你一定也有參與,可當别人要我小心你,我在心裡偷偷為你開脫。我想,這大概就像在月氏的時候一樣,我們各自籌謀,但都為了保衛國土、保護百姓。”
“那個時候哪怕被逼到絕境,我也不害怕,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條心,我們殊途同歸。”
“可是當我成為太女,一切都變了。我們共同扳倒虞家的手段,你和聿策、孜夫在我身上全部用了一遍,原來你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既是天家,又是無能之人,是你最讨厭的那種人。”
“我是很壞,我為了活不擇手段,我吃人、人吃我,所有陰謀我都沾染,所有權柄我都要争,我在你眼裡該死,我承認是應該的。可是……可是!我身邊的人都那麼好,他們該活着啊……”
“你知不知道,佑兒、安疆,他們身在皇家、世家,可他們從出生起從來想的是保家衛國,你在鏟除世家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還有很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無辜喪命?你引誘佑兒偷文書、引導安疆夜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會上當正是因為他們的赤子之心?”
“我不知他們會……會以命相搏。”季臻心慌得無以複加,他伸手想觸碰文懋卿卻停下,“我從未想害他們性命,隻是告訴他們一條赢的路。”
這太正常了,文懋卿笑,她不就是季臻用這樣的方法培養起來的嗎?
文懋卿笑:“是啊,就像我當年在月氏,也是你為我指引出的一條路。我太幸運了,隻差一點就死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差的那一點,是關外流民為我攢下的生機。”
季臻怔住了。
“那日,無數流民在我眼前倒下,高呼要保護我,要驅除外賊。”文懋卿看着季臻的眼睛,“那些被所有人抛棄的百姓,說要保護我。不是你說的忠臣良民,是你最厭惡、最不屑的流民、罪奴。”
“你在驅逐愚人、惡民的時候,你在計劃籌謀的時候,有想過被波及的人裡也有赤誠的勇者、無畏的善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