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懋卿順着柏綮的手指看過去,聽他繼續說:“可是漸漸的,部落裡原本的王都不樂意了。”
“可以理解。”文懋卿一笑。
柏綮也笑:“是啊,大家都能理解。所以後來大家決定每個部落王輪流當首領,可是這個人這段時間做出決策,過不了多久又被下一個人推翻,等輪到他當首領,他又重新拾回了這一決策,如此反複,搞得大家都苦不堪言。”
“所以幾個部落王聚在一起又想出了一個方法,那就是‘牢袖表決法’。”柏綮解釋道,“部落王和首領想出的任何決策,均由部落邦民共同商定;若同意則将袖中牛皮擲入,不同意則将袖中羊皮擲入。”
柏綮看向文懋卿:“達希爾曾與我說起王姬對政令很有見地,不知能否指點迷津?”
“懋卿淺薄之見,怕惹翕侯笑話。”文懋卿搖搖頭。
“你盡管說吧。”
“月氏地少民寡、易守難攻,此舉才能順利推行。其限制部落王随意決策,保護百姓利益,甚是巧妙。”文懋卿先是誇贊道,而後又說,“隻是月氏内所有住民都能表決嗎?無權表決者是否心有怨怼?若無知者随意決定當如何?若結果并非良策當如何?若權貴收買人心又當如何?”
一連串的問題抛過來,柏綮卻笑了。文懋卿繼續說:“時局動蕩之下,此法不能迅速集結軍隊,延誤戰機,因而仍需斟酌改進,也需度時而用。”
月氏花了數日才集齊前往防線的軍隊,這在哪裡都叫人匪夷所思。
文懋卿言語雖有冒犯,可也是真心實意在為月氏着想,柏綮自然看得出來,他隻笑:“華朝之教果然非尋常部族可比,我當時若有你的見識,也不會陷入如此境地。”
“月氏共治,已是走在所有人前頭。”
未曾想柏綮搖搖頭歎道:“共治是假,搖搖欲墜才是真。幻想終是美好,真推行時,因私怨而報複的人、沒有想法随波逐流的人,因收買、威脅而站隊大部落主的人比沙漠裡的沙還要難測,說是放權,不過是養肥了幾隻野狼和鬣狗,讓我每夜難眠。”
“翕侯可有解決之法?”
“我已經老了,有生之年無法挽救頹勢。”柏綮道,“也許隻能等月氏幾大部落完全分開才能真正挽救我的錯誤,那個時候,隻有我的兒子們可以拯救這一切了。”
文懋卿看着柏綮的側臉,他的兒子們本該像同齡人一樣意氣風發地比試狩獵,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此刻做出了怎樣的決定,也不知道他們今後爛漫的青春即将被席卷而來的陰謀與掙紮淹沒。
“月氏尚且如此,更何況國土遼闊、諸侯勢盛的華朝……”文懋卿又想到自己,想到謝夫子所言,自言自語道,“季臻,抱歉了。”
“王姬說什麼?”聽見文懋卿的聲音,柏綮問道,卻見文懋卿隻笑着搖搖頭。
“達希爾與瓠犀公主情投意合,”沉默良久,柏綮終于忍不住問道,“王姬可願成人之美?”
文懋卿看向他,柏綮露出氈帽的頭發已然有些斑白了,因為長居西北而被風雪肆虐過的褐色臉龐有些微微發紅,雖有皺紋卻顯得精神矍铄,那雙眼睛燃燒着熊熊的生命力,此刻也因為談及兒女的終身幸福而有了一絲懇切之意,文懋卿忽然想起自己的父王,她唇角微微勾出弧度,也真誠道:“去留全憑佑兒自己心意,無論她如何選擇,懋卿都會任她去做。”
“王姬,”柏綮正色道,“無論谯蜀戰敗與否,瓠犀公主已經是和親的谯蜀王妃,若将她帶回去,怕有諸多麻煩……”
“懋卿知道。”文懋卿垂眸,似是被料峭春意激得眨了眨眼,“可若是不帶走她,她便無家可歸了。”
“華朝盯着王姬錯處的人應該也不少吧?”柏綮留意到文懋卿的猶豫,問。
文懋卿沒有說話,她想起很多人。想起荷花亭裡咕噜作響的沸騰濃茶,想起佑兒的畫,想起她自損八百為自己平息流言,想起燈會上的煙花,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她是她的家人。
她不知怎得心中忽然充盈着力量與希望,笑意盈盈:“總得試試。小家都護不住,以後還怎麼護大家?”
柏綮蓦然愣住了,情緒混雜得如同漩渦中水流,他眯了眯眼睛,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重歸清明。柏綮找借口與文懋卿告辭,不敢再多待,生怕動搖。
“依努爾,”柏綮低聲對身後的姆媽惆怅道,“我将要做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我要留下瓠犀。”
“翕侯。”依努爾恭敬回聲,“翕侯這麼做也保護了使臣王姬,不算忘恩負義。”
“可我是為了自己的私心。”
“天下所有的父母,在為自己孩子争取幸福的時候,都是自私而偉大的。”
柏綮不由笑出聲來,似是自嘲,見依努爾還要說話,柏綮又說:“你沒有真正見識過這位王姬的果決手段,也不知道她身邊的能人多得像白山上的雪,所以不懂我心裡的懼怕。留住瓠犀,是為了達希爾,也是為了月氏。如果有一天月氏與華朝為敵,至少她會有顧忌……之前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顧忌,現在我确定。”
“王姬看起來很溫和。”依努爾道,“也很親切。”
“那隻是對朋友,依努爾,可我們無法永遠是朋友,”柏綮搖搖頭,“等到那一天,她總會化身為狼的。就當我小人之心,我不知道達希爾會不會有一天在她眼裡是另一個谯蜀。”
依努爾沒有說話,她隻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也會與月氏、與王子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