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那個孩子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文懋卿:“我不知道。”
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誰呢?文懋卿想要追問,但那個孩子邁着不算很快、她卻怎麼都追不上的步子消失在迷霧之中,她堅持要追,終于看見那個孩子縮在腐爛惡臭的屍堆,從屍體的縫隙之中往外望。
“出來!”文懋卿不顧血腥與髒污,将屍首扒開想拉他出來,那個孩子向她伸出手說:“你看!”
一個女人被打罵折辱,最後被一群流民扔進鼎中,随着水溫逐漸升高先是大喊大叫、死命掙紮過了一番,依舊被幾人合力用長棍按進沸水中而後慢慢死去。
“住手!”文懋卿喊道,“放肆!”
可是沒有人聽見,那個女人死在了鼎裡,她的屍首被拆解、被食用、被丢棄,文懋卿幾欲作嘔,猛地想起那個孩子也在,她伸手想去捂住他的眼睛,卻見他笑了一笑,口中說着同樣的話:“你看。”
文懋卿不敢看,那個孩子卻看着她執拗笑道:“你看,月亮。”
月亮?
文懋卿回頭,周圍一片黑暗,大片大片的黑像是要将她淹沒,在這永無盡頭的黑色中,隻有她自己。
“沒有……”文懋卿轉過頭來,想告訴他沒有月亮,可是孩子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她猛地站起身,四處張望,想要喊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善德厚予,百福并臻……他叫臻。”
“臻兒!”她喊道。
于是她又看見小小的一個團子跟着謝遂南夫子居山間,除了謝夫子再無人交談,他坐在木屋前、大榕樹下安安靜靜地自己與自己弈棋、看書、喝藥、練劍、看月亮……
或是他坐着什麼也不幹,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呢?
謝夫子帶着他和詹子遊曆大江南北、救人濟世,隻是所到之處皆是需要依附他人過活,連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地方,那比人間煉獄還要可怖幾分。
在那樣的地方,他看穿厭惡醉生夢死、無能無德的貴胄,怒流民走犯之不争,所以,在國勢頹圮不得已送長王姬入柔然時,年僅十六的他向夫子請意入世。
她叫他的名字,他停下來等了一會,可是他不肯回頭,她也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整個世界又變模糊起來。
她摸索着,又走到了她第一次見季臻的時空,季臻已經長成棄俗少年,是華朝大名鼎鼎的季侯,琥珀色的眼中無悲無喜,仿佛這個世界隻是他的一場遊戲。
那雙包容萬物的眼瞳,忽然像狼一樣鎖定她,她吓得愣住,而他卻笑了,頗有少年人的嬌憨,他說:“文懋卿,找到你了。”
“季侯。”王笙見季臻回府,上前将懷中的狸奴幼崽遞給季臻,“季侯,王姬送來的。”
季臻抱着這東西微微皺眉,顯露出很淺的疑惑,淺到若不是王笙陪了季臻許多年也根本看不出:“文懋卿?”
季臻見王笙既不走,又無事相告,還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伸手便将懷中狸奴遞給王笙道:“這東西弱得很,你養着吧。”
王笙猶豫着将狸奴慢慢接過,看着季臻轉身擡腳便要走。也不知是不是沒控制好力道弄疼了幼貓,小狸奴弱弱嚎叫一聲,伸出爪子撓了王笙的手背,竟也生生抓出了血痕。
王笙沒忍住低呼一聲,倒是将季臻的目光又吸引過來,季臻嘴角一勾,愉悅道:“竟是個有爪子的。”
說着他又伸手将狸奴從王笙手中抱回來,對王笙道:“你找府裡的瘍醫看看手。”
王笙作揖道謝:“唯唯,謝季侯。這狸奴,笙醫過手之後來取。”
“不必,我養着。”季臻抱着狸奴,邊走邊低聲道,“你倒是像極了你主子,不如就叫小老虎好了。”
王笙看着季臻遠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受傷的手背,苦笑不止,這一來一去究竟是何道理?他搖搖頭,轉身離開。
而這邊狸奴還在低聲叫喚,蜷在季臻手心,身體卻緊繃着。季臻面上笑意不止,似乎透過這隻幼貓看見了某個人,這樣脆弱的生命,似乎一掌就可以捏死;可是這樣敏銳的防備心,又讓人想看看她能活多久。
他腦海中又響起她的說話聲,響起種種混雜着不真切争執的聲音。
“值得。”
“臻兒。”
他蓦地睜大眼,感受幼貓新齒的鋒利,對自己說道:
“殊途又何妨?我總能叫你走到我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