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還活着,那就好,文懋卿也動容地笑了。她忙蹲下身,将那些寫着字的花燈一一撈上來。
“士為知己死,不慚世上英。”
“長揖蒙垂國士恩,壯心剖出酬知己。”
“臣心一片磁針石。”
“傷好否?吾心不改,志亦不改。”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态。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我落魄至此,他們也願生死追随。”文懋卿一一看過去,“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若再沉湎過去的失敗當中,又有何臉面面對他們呢?”
念及此,文懋卿取來一隻花燈,在其寫上“青天大道艱且阻,不忘步月登雲志”,也學着他們用竹竿推了過去。
那邊人收到消息,皆是欣慰笑了。不多時,那邊又推來一盞花燈。原是妎與阿青也來了,在對岸歡快地與文懋卿打招呼。
文懋卿取過來看了,上頭畫着一個小女孩,寫着:“姐姐,阿青長大保護你。”
文懋卿看過去,妎很開心地握住阿青的手寫字。文懋卿笑了笑,也回花燈道:“那姐姐等阿青健康平安長大。”想想覺得不夠,又畫上一個笑臉。
對岸門客俱在,身邊親友相伴,宮中更有人相候,她又怎會覺得是孤身一人?
“誰道我窮途末路?謝安居東山,未必不複起。”
“臻兒,你覺得,她會喜歡謝夫子學生這一稱号嗎?”謝遂南遠觀文懋卿衆人,笑着問身旁的季臻。
季臻垂眸不言。
謝遂南卻笑道:“這世道艱難,一個小小女子卻能治流民、護百姓,更說出世家罪奴并無區别的話來,謝某不欲入世,可也對她生出敬意。”
“夫子若是喜歡她,收他為徒未嘗不可。臻無權過問。”
“恰恰相反,我定要你同意才行。”謝遂南道,“我雖看重她品行高潔,可卻不能放下上元城外衆多需要幫助的百姓。待我走後,隻有你這位師兄代我教導這個孩子了。”
“夫子?”季臻目露驚詫。
“頓牟拾芥,磁石引針,便是你二人了。”謝遂南一笑,“你會是比我更合适的老師。”
“她覺得我狼子野心,我覺得她婦人之仁,哪來磁石引針,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說‘天下何必是一家之姓’。”謝遂南想起幼時在他面前發問的小季臻,當時謝遂南斥他荒唐,他卻說天下未必隻有他一人做此想法,“我看着她,就像看見那時候的你。”
“夫子卻是高看她了。”季臻哂道,“你未見她朝堂之上要架空諸侯六府,将天下權力盡收天子一人。”
“若她真是以權柄論生死高低之人,又怎會抗旨力保她十三門客,又怎會啟用罪奴庶民,甚至吃力不讨好也要第一時間救下城外流民?”
季臻卻是無言,他似乎被說服了,又似乎他本就是這麼想,他坦白道:“我看不透她。”
“身在局中,哪有事事都看清的道理?”謝遂南道,“臻兒,我隻問你,王姬殿庭受罰,你為何送她回宮?”
“我……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她不該受此屈辱。”
“你也沒有看清你自己。”謝遂南道,“你浸淫官場多年,是不是也早已忘記了世上還有忠貞不屈、光明磊落之主?”
忠貞不屈、光明磊落……
季臻回想着她說“民之罪,在于臣、在于君”的從容,說“值得”的堅定,匍匐在地說“臣下之罪,是主上之罪”的祈求,說“你和他,我和他,又有哪裡不同”的冷漠。他與文夔與虞家陸家諸人争鬥多年,向來是棋子說丢就丢,怎麼就出現了一個把人當人的文懋卿呢?
“更何況,臻兒,世人皆道謝遂南光風霁月,可我也有我的私心。”謝遂南又笑,把季臻思緒拉回。
“夫子向來不慕名利,更不參與朝政,談何私心?”
“我想謝家親近文懋卿,有朝一日她可以救你全身而退。”謝遂南說,“此番上元一行,真叫我看見你周遭危機四伏。雖然知道你多謀,可也忍不住擔心。”
“她寬厚仁慈,若真有一天……老夫今後不在你身邊,還有人能助你護你、為你說一句話。”
“夫子……”季臻握住謝遂南的手,感受慈父嚴師的暖意,“臻一定會好好保護自己,不叫夫子擔心。”
“你自有識人之明,我想你代我教她,也是請你自己去了解她、引導她。有此仁善,恐其才德不繼;有此才能,更怕其誤入歧途。”
季臻看着剛剛少女待過的地方,沒有回答。謝遂南卻像是看穿了他,隻胸有成竹地賞起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