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風,安是随母姓,風是母親前女友的名。
我呱呱墜地那年,她和前任徹底一刀兩斷。
但這些都是在十歲那年知道的,十歲之前,我很幸福。
我的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工程師,爺爺的學生,來家裡送文件,見到母親,驚鴻一瞥,自願入贅,閃婚閃孕,有了我。
我從小在大家庭長大,家裡總是吵吵嚷嚷,朋友也很多,他們也總是吵吵嚷嚷,沒什麼獨處時間,也沒有思考的時間。
母親是個計劃狂魔,發現我比同齡人學東西更快後,給我報了很多興趣班,讓我選一兩個長期發展,但也可能是這些學起來太簡單,我反而沒興趣。
直到我意外看見,母親和一女人的合照:冰天雪地,兩人穿着滑雪服,笑的格外燦爛,我才發現,自我記事,母親從未對我笑過。
于是,我拿着這張照片,對母親說,我要學滑雪。
母親搶回照片,沒有回應過我。
然後,我去找父親,他終日坐在書房,看着電腦,手腕貼着藥膏,看我第一次主動提要求,便答應了。
于是,我第一次滑雪,是父親帶我去的。
當日,父親便帶了滑雪場的教練回來,這個教練說了和興趣班老師同樣的話,說我是個天才,無師自通,天生就是滑雪的料。
但這個教練看到母親後,卻話都沒說,離開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母親照片上的女人,母親後來去找過她,但她已經離開這個城市。
父親給我請了其他教練,他也是個計劃狂魔,将我十五歲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條理分明。
五點起床 晨跑。
六點學習外語。
七點騎車去學校。
下午五點放學回家後,打車去滑雪場訓練。
周六上午看爺爺奶奶,下午打車去滑雪場訓練,晚上住滑雪場酒店,周天繼續訓練。
因為在長身體,還要訓練,所以不能吃甜食喝飲料,隻能健康飲食。所以從小到大,我從來沒吃過零食和速食。
但即便兩人規劃了這所有這一切,父親卻極少參與,母親也從不來滑雪場。
我本來以為這很正常,但老是有同齡人問我,問我父母在哪?
“父母在哪?父母在做他們自己的事情。”
“他們不陪你嗎?”
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陪我?我做自己的事,為什麼要陪?”
*
十歲那年,幾乎全家都陪我去了北方,除了父親和母親,那年我獲得青少年組高山滑雪大回轉全國冠軍。
也是在十歲那年,大姨告訴我,母親以前也是滑雪天才,我是繼承了她的天賦,可她退役那年,精神嚴重受損,再也見不了雪。
所以,不是母親不來。
“那父親為什麼不來?”
回家後,我才知道父親為什麼也不來了,因為母親出櫃,鬧得人盡皆知。
父親提出和母親離婚,母親答應了。
在我印象裡,母親一直是個寡言少語之人,她總是淡淡的,但那年,平靜水面下的火山爆發,她和爺爺奶奶大吵一架,把全家所有人都數落了一遍,也包括我。然後她孑然一身的離開這個城市,離開家,也離開我。
父親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燒了。
把我的滑雪闆也燒了。
我看着熊熊大火,聽着刺耳的警笛聲,周遭所有人叽叽喳喳的議論,我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讓他回家。
比起我的父母,我感覺我更成熟理智。
但爺爺奶奶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或許因為我得到東西都太過輕易,所以在情感方面,與常人有異。
我不理解母親的憤怒,亦不理解父親的消沉。
*
2012年,災難的一年,對四川如是,對我亦如是。
這一年,父親帶了個女人回來,我攔在門口,不讓她進來,父親說,她是我的新媽媽。
我說,我隻有一個媽媽。我知道她若進了門,母親便徹底不會回來了。
最後,女人雖沒能進門,但父親和她一起走了。
這一年,我雙親皆失。
*
我開始失眠,經常半夜去客廳找母親,後來我才知道,母親經常半夜吃的藥,是治療抑郁症的藥。
大清早睡醒了,我在樓下買了豆漿油條,又去書房找父親,提醒他該上班了,去了書房才發現父親早已離開。
他們都走了,誰還給我做計劃?
爺爺奶奶放心不下我,讓我過去住,但我在老宅住了幾天,半夜就老是往外跑,他們帶我去醫院,做完測試,一群人哭的稀裡嘩啦。
我坐在外面,聽着旁邊吵吵嚷嚷。
“都怪你!醫生還說什麼創傷後遺症?夢遊?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裝可憐!故意想和我搶爸爸媽媽!”
“你說話啊!你是不是在演戲?!姜桐!我不信有人,床不睡,跑去睡廁所!”
我尋聲而去,看着拐角處,一個小女孩指着一個少女發脾氣。
明明被欺負的是那個少女,小女孩卻哭得梨花帶雨。
我不理解,于是我站在那裡,站了很久。
可能是因為小女孩太吵,那少女一邊低聲哄着,一邊朝我露出抱歉的微笑,這我就更不理解了。
在我記憶裡,我沒見過這般好脾氣的人,就像……就像一隻小羊羔。
後來,我見過這個小羊羔好幾次,都是在這家醫院,她每次見我,總是朝我點頭微笑,也不說話,也不朝我靠近,我們總是保持的陌生病友的關系,看同一個科室,坐在同一個走廊,吃着同一種藥。
有一次,看病她卻沒來,我找了她許久,卻看到她蹲在樓道裡哭,眼淚如豆珠般掉,卻一點哭聲都沒有。
我站在那裡,看着她哭了很久,她同樣看着我,然後給我遞紙:“你别哭了,一切痛苦終會過去的。”
我接過紙,才發現自己也掉了眼淚。
這是我第一次哭,和她一起哭。
*
沒多久,爺爺奶奶就放棄了,讓我回家睡,隻是他們大人隔三差五就來照顧我。
2014年,母親克服了心理障礙,成了滑雪教練,經常陪她的運動員們出國參賽。
大姨說,如果我也成了厲害的滑雪運動員,母親就會回到我身邊,當我的滑雪教練。
我拿出泛黃的計劃表,重新開始了運動訓練,有了期盼,每天按部就班,病也沒再犯過。
2015年,我參加全日本自由式滑雪競标賽,拿了空中技巧的冠軍,2016年,亞洲運動會又奪了自由滑雪空中技巧冠軍。
2016年七月2号,我終于去了美利堅,獲得了2016—15賽季自由式坡面障礙技巧公開賽冠軍。
我見到了母親,但她和我記憶裡完全不同,她被衆星拱月,眉歡眼笑,我從沒見過母親這般意氣風發,肆意無拘的模樣。
離開我,離開家,離開成都,母親活得竟是這般快樂。
大姨讓我捧着獎杯,讓母親回來,回來當我教練,回來照顧我。
我卻将獎杯藏在身後,不敢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