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朦胧混沌,感官似是被濃稠泥漿塗抹阻塞,我看不見也感知不清。迷糊間隻覺耳畔不時傳來婦人或是男子細碎的哭吟癡笑聲,似在不遠處,戚戚艾艾斷斷續續不甚真切,卻是教人毛骨悚然。
我掙紮着起身,卻覺四肢萬般沉重,好像陷入無盡夢魇的深淵中。
直到耳畔那細碎的哭吟陡然化為凄厲的嚎叫我方才驚醒,赫然感受到四肢腕處冰涼冷硬的金屬質感。
“叮鈴~”我驚懼地猛然起身,桎梏四肢的鐵鍊相擊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借着幾米開外炭盆燃起的火光,視線從腕間的鎖鍊向上延伸,我轉過頭看向身後,灰黑色木制刑架巋然屹立,睥睨之勢宛然肅然無情的審判官。
心間一陣膽寒。任由我翻遍記憶的浩海也憶不起是如何來到此處。
不遠處的細碎哭吟癡笑聲漸漸微弱至幾不可聞,取之以海水激湧拍打礁石的“叮咚”聲。在死寂的背景音下更顯肅殺之氣。
這裡,莫不是噬牙獄?記憶裡,秦時唯一出現過的與此類似的場景,便是關押盜跖的噬牙獄。可噬牙獄……是帝國的牢獄。
思及此,心間升起一股稠密恐懼,宛然陷入無邊的黑色泥沼,那粘稠軟膩的泥漿一點一點将我吞噬。
如若是羅網的人,那麼等待我的會是什麼?
腦海中赫然閃現一個片段,海月小築刺殺案中,城郊那個被黑綠溶液溶解的将死不死的可憐人。那凄厲的慘叫聲直教人心生寒意。
與此同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從起初的不甚真切到沉穩笃實,和着海水激湧的叮咚聲,原本相契的節奏逐漸淩亂,又在一個混亂周期的盡頭重新契合。
叮咚聲依舊,腳步聲卻停了,停在那扇鐵箍紮緊的木門之外。
屏息間,鐵鎖金屬質地相擊碰撞的刺耳聲卻未如預而至,門外之人動作甚是輕悄,掌間輕推下,木門轉軸摩擦着鐵槽,金屬質地發出些微“吱呀”聲響,像是螺釘擰紮着一顆懸提的心。
視線正好被炭盆遮掩,隻透過暖橙光亮隐約觀察到來人着一身玄色長衫,連帽披風掩去他的面部輪廓,帽檐下幾縷額鬓碎發輕曳。
進門後,微側了側頭确認身後的門已阖上,在炭盆火光的耀躍下,他一手微屈身前,一手負于身後緩步向我踱來。下颔微收,帽檐遮掩下看不清他的眉眼,隻見纖削的下颌輪廓之上,一雙薄唇自然輕阖。
繞過炭盆,他站定于我跟前擡頭看向我,熟悉的幽藍眸底映着閃耀的火光,那一瞬我想起有間客棧的那個夜晚。
大腦隻覺空白了一瞬,萬般設想,也未能料到竟然會是他。可若細細尋究,我應當是欣喜的。雖不知此地究竟為何處,但他能出現在這裡,必然能說明這裡不是噬牙獄,擄我至此的也不是羅網之人。
因為,若是噬牙獄,撇去他是否有能力潛入。即便他想,營救也好奪人也罷,必然不會親自出馬,依他的行事作風,必是安排其他人前來。
可當那輕阖的唇角輕勾,揚起一抹弧度淺淺,眼睑微動斂去眸間耀躍的火光,一身玄色長袍的映襯下,整個人透着一股以往從不曾有過的陰魅。
我赫然想起,若将我禁锢此處的人是他,那麼這裡是……?
雙目瞠愕緊緊盯着來人,雙唇微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許是見我幾度表情變換卻未有言語,他唇角弧度加深,稍側了側頭狀似示意狀似玩味,亦狀似挑釁。
後世有人道:千古謀聖張子房,哪有什麼仙風道骨?居下邳為任俠……當刺客且不論,淪為帝國S級通緝犯在大秦近乎嚴苛的鐵律下,不僅能自保更能藏匿殺人犯項伯。
這是什麼?是妥妥的社會人啊!!!
而今他明面身份居天下儒宗小聖賢莊的三當家,暗裡與江湖殺手組織流沙為應欲颠覆起事。
這是什麼?是黑白兩道通吃的社會人啊!!!
想到這不禁瑟縮了一下,動作間腳踝處的金屬鐐發出清脆聲響将我的思緒找回。
社會人最看重的是現實利益,如今已落入其手,與其打感情牌不如跟他直接攤牌,大家各自換取彼此所需的現實利益才是最實在的。
當然,前提是并非我一廂情願。
我垂眸深吸一口氣,再擡眼之時,手臂輕擡握半拳掌心向上,将腕上的鐐铐舉至齊眉示意向他,冷硬金屬鐐粗砺的質感卡在腕骨處,輕微的疼痛卻是令人心生愠意。
“在下并不會武功,先生何至如此?”強自鎮定下揚頭輕笑,聲色淡然不乏譏諷。
他微側了側眸,視線在我的腕部落了須臾,繼而定定看向我,“你可知,你身處何處?”
“先生既知在下身份,在下知此何處,有何難?”我擡起右手撥開卡于腕間的手鐐,收至胸前輕揉着腕部,嗔然反诘道。
一聲哂笑,眸間登時光彩漾溢,然若細裡觀察,睫翼輕斂後那目光已銳利如針,“那便說來聽聽。”聲色卻是輕快淡然。
“儒家三當家,如此受人尊崇的身份,緣何會黑衣喬裝掩人耳目來此不見天日的地牢?”
我微側頭淺笑,“但如若知曉他還有另一層身份,便不覺得奇怪了。”
“哦?”他眉梢輕挑,玩味示意。
“先生與流沙衛莊、赤練等人同出韓國。衛莊其人身份隐秘,早年與公子非結識,因着某種利益糾葛達成合作。而赤練殿下……乃韓王安最疼愛的公主,公子非最寵愛的妹妹。至于先生,家族五世相韓,先生與公子非更是忘年之交。當年的鬼兵劫饷案,姬無夜設計針對張相國,也就是您的祖父張開地,便是先生邀公子非入局,李代桃僵,解相國之圍。”
“而後,你們共同創立了流沙。”
“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聲色低柔朗潤,似乎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依舊噙着三分笑意溫文而儒雅,眸底耀躍的火光明明滅滅教人分辨不出情緒。我垂眸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唇端身跪坐雙手交疊伏身,言辭鄭重,“先生誤會了,非是渌有意探知。”
“如若先生肯傾聽,渌願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詳實告知。隻是……”一時間心下起了顧慮,略微遲疑深吸一口氣聲色笃定,“先生自行判斷罷。”
空氣裡一陣靜默,靜得似乎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炭盆星火的炸裂聲。
“隻是什麼?”顯然,他更在意那令我有所遲疑的顧慮。
我緩緩直起身來,雙手交疊垂放于膝,緩緩擡眸道,“我接下來所說,先生定會覺着匪夷所思,但我會向先生證明我所言非虛。”
“這便是你所謂的‘投誠’?”
“先生可以認為是投誠,甚至于,我還可以為先生提供我所知曉的情報。”
鼻息間一聲嗤笑,朗潤聲色滿是譏諷,“我知你一向識時務,竟不知能至此地步。”
我知他譏諷我兩面三刀,牆頭薇草。事已至此,我無力再去争辯,當下最要緊的是,尋求脫身。
沉吟片刻,我深吸一口氣擡眸定定望向他,聲色毅然,“張良先生,我并非這個時空中的人。”
幽藍眸子中劃過一絲訝異轉瞬即逝,繼而唇角轉揚一抹譏笑定格唇畔,微挑了挑眉向我示意。
“我來自未來,兩千二百餘年的未來。”目光堅毅,聲色笃實。
“藏書閣裡,我所說的完整的話是‘失傳一千八百年’。齊論語的《知道》、《問王》兩篇,會在四百年後失傳,而後在一千八百年後重見天日。”
回應我的不再是譏諷的嗤笑,那笑輕而和潤,像是看着天真的孩童,聽她講着天馬行空的故事,贊賞她無邊的想象力。
我抿了抿唇,“我還是從頭講起罷!”
——
“那是2200多年以後一個暮春的黃昏,我與同窗從此時隸屬江夏郡的一座城市,名為武漢,來到五嶽之首的泰山登山遊覽。在陰陽界遊玩之時不慎失足墜落,我本以為我會死,不想醒來之後卻是轉換了時空來到這兩千二百多年前的世界。”
“而後,稀裡糊塗地被安排到了小聖賢莊,您的眼皮底下當細作。”
“你莫非想說,你所知之事,盡數仰仗于你的曆史學識。”他聲色清越,非是疑問,而是淡然的陳述。
叙述節奏被中斷,我忽而覺着有些煩躁,即便所言非虛,可仍舊有一種編故事撒謊被人猜中下文的無力感,張不良的坑真的……他仿佛有種魔力——能預判你的下一步,而後在你的将要落腳處準确無誤地挖出一個大坑,不跳不行。
無奈地深吸了口氣,平複心緒重整士氣,“先生所料無差,不巧在下對這段時空的曆史知之甚多。”
“且,先生在我所處的……不,在往後的每個時代都甚有名,我的朋友便是您忠實的……”我一時不知道用什麼詞比較準确。
擡眸瞟了一眼,那雙曠藍幽眸竟點綴着幾許期許,幾分興緻。
“用我們那個時代的話就是,迷妹、粉絲,特别喜歡您的那種。”再度擡眸之時,那眸裡已然浸潤幾許笑意,“而後,她天天在我耳邊叨叨關于您的種種事迹,久而久之我便也記住了。”
唇畔淺笑漾開,綴着點點黠意,“你确定,這個朋友不是你自己?”
……
這這這……他覺得我無中生友?
不對這哪裡是重點,重點是他不相信我說的話,認為我在編排他。
可惡,我這麼一本正經鄭重莊嚴地向他講述我的奇幻經曆,他不信也就算了還調侃我?
“先生若不信我,我可以将我所知的已發生之事的細節詳實叙述,這樣總可以證明些什麼吧?”
眼眸輕側似是略作思忖,頓了頓而後微颔了颔首。
我垂了垂眸抿唇思索,在記憶的瀚海中搜尋着。如若要向他證明我是以未來人的視角知曉一些事件,那麼我必定不能是事件的親曆者和參與者。
平日總想藏着不露破綻卻總是頻露馬腳,此刻想借着上帝視角脫難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何等事件可以向他證明我真的是未來人。
忽而間腦中靈光乍現,“先生記得那次辯合嗎?您不是好奇我是從何知曉公孫先生的辯題麼?”
唇畔輕揚笑意淺淺,“嗯,你說你做了許多功課。”
“不是不是,不是我做了功課,而是這場辯合中的辯題後來成了經典,這場辯合也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有一說一,這場辯論真的既精彩又經典嘛!
輕聲哂笑,某人隻是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并不言語。
是啊,我如何向他證明這不是我做的功課呢?
“那…先生還記得,在竹苑門口我不小心說出子明乃墨家巨子的事情麼?”
依舊是那抹淡然輕笑,“如何證明這不是功課的結果?”
……
對啊,也有可能是我細作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才将敵方底細打探得如此清楚嘛。
不行,我得找一個萬分私密的事情,且必須為他所知,關于任何勢力的都成。于是又再度在腦海中搜尋梳理。
——十分機密不為旁人卻要為他所知……
“對了!黑龍卷宗!”
“斯月斯日,桑海之濱。蜃樓起航,帝尊駕臨。”我脫口而出,幸虧我是個忠實秦粉,記得如此清晰。
那麼大篇幅叙述的重要事件,且為了破解它頗為周折,内容又如此隐秘旁人幾乎不可知曉,這下總該可以證明了吧?
我滿心期待地注視着他,卻隻見他眼睑微動,斂去點點火光的幽眸深窅而漸趨銳利。
心間咯噔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