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近日與他的關系雖微妙依舊比起從前卻是和諧了不少,以至于我會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是他呢?不帶一絲猶豫,不留一丁點情面地要緻我于死地。雖說換位思考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應該說,以我對他的認知,這才是張子房應有的作風。甚至沒直接掐死我已經算他夠得上純良二字了。
可回到感性層面,到底自己曾開口說過喜歡他。也曾盡心盡力去為他與那位大叔周旋。
好歹那位大叔是我在這異世唯一的親人,對我雖談不上多好但至少讓我吃飽穿暖不至于流離失所露宿街頭。可我心裡向着的卻還是張良。
這叫什麼?叫胳膊肘往外拐!
可到頭來卻什麼都不是,滿心情意卻也隻落了個“這不重要。”
胸中頓覺一陣酸楚,滿腔忿懑化作一腔怨意,雙目酸澀間咬緊的齒根已覺頹然。許是察覺到一絲松懈,銜于齒關的手輕巧脫離而後滑落至腰間,一手握向我的肩頭将我緩緩承起。
面對毫無征兆的親近,心間怔然一瞬,因着他的倏然轉變滿腹壓抑的情緒如同潰決的堤口——
既已決絕,何必如此?
緊咬唇壁平複下喉頭的哽咽,甫一啟口雙唇便止不住顫抖,隻得再度抿緊輕淺而急促地呼吸。
“張良,你……”嗔罵的話語甫一出口,腰間驟然一緊,接着身體一輕,幾乎是離地的一瞬我本能地一手環住他的腰身一手攀上他的肩。天旋地轉間,幽藍穹頂,綿亘山巒,蒼勁枝木在眼中隻是混沌一片。我隻覺自己好似無邊大海中溺水的人,隻能緊緊抱住眼前的浮木。
不過須臾便沉穩落地,我睜眼好一會才分辨出眼前的陰影輪廓,他帶我回到我的小竹屋了。此時此刻緊繃的心緒得以松懈,這才發覺因着攀握而同樣緊繃的雙臂已是酸脹不已,無力地從他肩處滑落,頹然地一點點抽身後退。緊箍腰間的力道漸覺松懈,卻像是猶疑不定般,那橫在腰間的手一點一點抽離,宛若扶着将将立穩的平衡木,因着不确定而試探着一點一點收回給予的支力。
心中凄然,一把揮開那隻将我環罩的手迅速退開與他拉開距離。
許是見我向後踉跄着,那隻方才被甩開的手不作絲毫遲疑向我探來,前移的腳步卻在見我倚上門檐後而即刻頓住。似是帶着一股怒意,僵于半空的手頓了頓,索性拂向身後。闊袖卷起的氣流聲,仿佛昭然着主人的不快。
“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低沉聲色帶着責意。
賭氣?
莫不是從前的容忍與怯讓,讓他産生一種我所有的負面情緒阈值都很高,所以從不會真的生氣真的難過真的去和他計較。
以至于,連差點死在心悅之人手裡這種令人難受到近乎絕望的苦楚,在他眼裡也隻是賭氣而已。
然事已至此,又能計較什麼?計較得來什麼?
我隻得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至少在我将死的一瞬他收手了。
“張先生,如果我真的做了對儒家不利的事,你會殺了我的,是嗎?”抑制住喉頭的哽咽,顫澀出言。
“你不是已經做了麼?”聲色決然笃定。
涼風從他背後的竹林間襲來,從微敞的領口灌進,我禁不住微顫一瞬。
已經做了是嗎?
無心之失尚且如此,那麼,蓄意而為便是罪無可恕了吧!
人在試圖自我治愈的時候,或降低對事物的期待或找尋借口為對方開脫。前者是自虐,後者純粹是找虐。哪怕自欺欺人也好,我何必要問個明白?
他說過一直在給我機會,可向他剖白的話卻被他扼斷封入喉間,難道不足以說明問題?
從前他想聽我說的,今後不必我再說了。
揚頭淡然哂笑,“張先生要繼續麼?”既然我已經做了。
他輕揚下颔,瞵視的目光微斂。不同以往心虛膽怯地回避,此刻面對他如針般鋒芒銳利的目光,我隻是坦然迎視。
不想他卻倏然轉身,面容輕側向身後——
“我從不會冤枉任何人。”
冷冽聲色散在涼風中。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隻覺整個人如同洩氣的皮球般頹然,順着門檐滑落僵坐于地。壓抑許久的委屈此刻如同奔湧的山洪,壘起的防線傾刻間瓦解,失去阻擋的一瞬向着五髒六腑侵襲而去。肺腑間登時像是灌滿了泥沙,粗砺的沙礫在柔軟的組織間磋磨,連呼吸都是痛。而後一路奔湧,積聚在喉頭,在眼眶……
沒有怨意沒有責怪,因為不知道該怨誰,怪誰,隻是發洩般痛快恣意地哭着。
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異世?為什麼要讓我去當細作?又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他?
這一切的緣由,都是因為我出現在本不該出現的地方是嗎?如果我不曾來到這裡,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了,是嗎?
所以,為什麼沒有人阻止我?為什麼陰陽界的護欄那麼爛?為什麼我一定要在那裡拍照?
可是問再多為什麼也無濟于事。
對,隻有離開這裡,回到我該去的地方這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陰陽界……星魂……蜃樓……
對!我要去找星魂……而星魂……在蜃樓上……
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通過他找到回去現世的線索,可當下沒有更好的辦法。即便蜃樓上危險重重我也不得不涉險一試。張良說不會冤枉任何人,我亦不曾有心做過對儒家不利的事,可我的細作身份是闆上釘釘的事,到時候如果他查出來不管沒做過都是死路一條。
橫豎都是死,我還是得搏一搏不是?忙強打起精神抹幹眼淚推門回屋。行李在白日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可現在下山别說是天黑路遠,城門已鎖,我即便下了山也無法進入城内。先睡一覺等明日一早再走?可心裡既害怕某人再度折回來,又害怕等到明日又生變故。
強打起的精神再度洩了氣,一時間又變得惶然無所适從。木讷地行至屋角處,掬了抔涼水洗去兩頰因着淚痕幹涸的緊繃感。冰涼的水澆至面上,冷冽的觸感讓人忍不住激靈一瞬,不自覺地深呼吸而後咽了咽喉,不想随着喉頭滾動,喉結處即刻感到一陣明顯的痛感。
擡手撫了撫脖頸,想起這兩日的遭遇将将平複的心緒又起波瀾,接下來的未知境遇更是令人茫然無措。雙目酸澀間,洗淨的臉再度被溫熱鹹濁的液體浸染。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異世,無人能理解我的處境,也無人能與我商議予我對策。或者哪怕有個人能聽聽我的叨訴也好……
多少……是種寬慰。
可是都沒有!最親的親人為了利益逼我以身涉險,心悅之人拒絕我的釋言欲至我于死地。
這麼想着,心覺如果方才死在他手上還真是種解脫。人到底是害怕孤獨的,一個沒有人愛的世界,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是的,我沒有期待了。
直挺挺地躺回床上,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不再自艾自虐。至少……
腦海中快速略過來到這個異世後所遇之人,子晞、子盈、二師公、天明、少羽……
至少子晞在與我素不相識之時慷慨施援,至少子盈在我不适之時悉心照料。還有顔路,那時候我裝病他也是盡心為我診治。出莊采風天明心裡也會惦念着我,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實意把我當朋友看待。
所以,也……不算太凄涼?
可那又怎麼樣!
顔路天明少羽跟某人可是一夥的,别說幫我,甚至都不知他們在得知我的身份之後會以什麼樣的心态待我。天明少羽倆定然說不上話,畢竟對于他們倆來說,三師公的話是不可質疑的。
那…顔路呢?他對我也還算不錯,那次煮茶辯詩我被某人欺負他還站在我這邊嗔責某人的不是呢!可我始終還是覺得,二師公會無條件支持某人!畢竟顔良or良顔情比金堅!
所以,這個不算太凄涼是有前提的。
如此看來,大概沒有人會站在我這一方了。
翻了個身暗歎了口氣,眼角滲出的溫熱向下滑落無聲地滲入枕間,我閉上眼睛,來到這個異世後的一幕幕如同放映帶般在腦海中回過,蓦地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個人。
他看起來十分嚴厲,但對我是不乏喜愛的,更是我來到這異世近兩月與我相處最久之人。我這才想起,雖是迫于無奈,可我就這樣不辭而别,對他也太不尊重了。
已近亥時,想必他老人家已然睡下了。即便沒睡下我也不敢當面與他說,一旦說了屆時事情會更加複雜,而我極大可能也走不了了。
至于他會否相信我所說的話,别看老人家雖年事已高,但心明如鏡。雖說看起來對某人似乎更加偏愛,但在大事上絕對不含糊。“君子之道”一事足以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