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因着馬背上多了一個張良,還是因着張良馬術精湛,白馬飛奔馳騁的速度漸漸放緩,也不再信馬由缰。在路過一個岔路時,他輕勒缰繩馬兒便原地駐足踏蹄,本以為就要在此将我放下,心下感慨終于要結束之時。他握着缰繩的左臂卻猛然向外一揮,突如其來的牽引力将馬頭拽得調轉了方向,幾乎同步的,執鞭的右臂高擡,在空中劃過一段弧形後,伴随着“啪”的一聲,馬兒再度飛奔出去。
又是一股突如起來的沖力,同樣如方才那般令人措手不及,身體由于慣性再一次猛得向後仰倒,這次等待我的卻不再是那令人搖搖欲墜的虛空,而是某人的胸懷。
帶着一絲愠意和疑惑,我凝眉看向上方,他神情自若微揚頭目視前方,纖削的下颌線條呈着一種堅毅的弧度。
可唇畔卻好似噙着一抹淺笑微不可察。
本欲發作的嗔意見狀隻得作罷,畢竟又不确定人家是不是故意的。
撇了撇嘴正欲收回眼神,某人帶着淺淺笑意的眸光投遞下來,四目相接的一瞬,那雙曠藍眸裡充盈些許黠意,“騎馬的感覺,是不是還不錯?”
一瞬間我竟有種……被……調戲了的錯覺。
這種情況下怎麼着都感覺像是在問,“在我懷裡的感覺是不是還不錯?”
後背緊實地熨貼在他的胸口間,肩胛處隐隐鼓動是他沉穩的心跳,帶着密實熱意透過輕薄夏衫傳遞而來。呼吸間如蘭的氣息拂面噴灑而過,與那股熱意一同密密實實将人包裹起來,偶爾落入脖頸間,一股燎火便借勢而起,沿着它肆無忌憚漫延,爬過耳根,面頰,奪去本就不甚平穩的呼吸節奏,心間宛然有頭迷蹤的小鹿在狂跳亂竄。
趕緊收了眼神從他懷間起身,若非騰不開手,我真想雙手捧着臉用力拍兩下,腦中想到不久前子盈那個死妮子說的那句哪有少女不那啥,可此情此境,别說是少女了,連“老夫”都很難不那啥好嗎?
“一點都不好,剛剛若是掉下去,我這胳膊腿必須斷一個。”穩住心神後,帶着愠意嘟哝道。
卻在下一秒,因着他一句輕巧得似乎不經意透露而出的真相,心間那頭歡實的小鹿瞬間跌入冰窖——
“未料想,子清真的不會騎馬。”張良身形微傾,側眸看向我,笑意淺淺,聲色清潤依舊。
一瞬間便反應過來,人的本能力量是無法反抗的。方才他之所以揚鞭策馬,旨在試探我,看我是否會在危急情況下本能地快速作出反應,也就能确曉我是否真的如我所說,不擅馬術。
也就是說,他不相信我所說的我不會騎馬?至少至少,是半信半疑。
随着坡道上升白馬的速度漸漸放緩,道路漸趨平坦可我的一顆心卻依舊颠簸不甯。
為什麼他做的每件事都帶着目的?方才還自己哄自己人家隻不過是有些小氣吧啦不滿被我調侃才會惡作劇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與他計較。
可人家是懷着多深沉的心思啊,天明說要邀我一起去采風,于是他先賣天明一個人情,再來以教我騎馬為由試探我是不是真的不會馬術。
早在跟瑤瑤一起追《諸子百家》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張良的棋鋪得很深。當時天明被燕丹選定為巨子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張良不可能提前知曉,除非他能算到,不過這就更可怕了。OAQ
而在那之後沒多久張良離開時留給他們一個錦囊,上面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包括以送糕點的名義把天明少羽弄進莊;公孫玲珑的白馬非馬;以圍棋坑荀子出馬治療端木蓉的傷。
接着在天明剛一入莊便鄭重地提醒,要記住這是欠他的第一個人情,後面還會欠很多人情。
這麼強調這件事是什麼意思?
張良算得很深遠,天明這墨家巨子的身份多有份量啊!墨家六位統領分别擅長不同的領域,且在這些領域裡他們各個都是一等一的頂尖人物,由他們親自教導天明,天明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所以,張良這是在——
玩!養!成!
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心下倒抽了一口涼氣,接着便勸我瑤趕緊脫粉張·狐狸·良,城府太深沉了。結果我瑤反嘲了我——
豈止如此?張良還強調自己是天明的三師公,這輩份可比那幾位統領高多了。更甚者,天明稱蓋聶為大叔,那麼衛莊就是二叔,叔和公哪個輩份高?張良這一句三師公,可是把所有人的輩份都壓下去了。
我聽完隻覺這隻狐狸真的太太太腹黑了所以我要拯救我瑤脫粉狐狸來和我一起粉陛下,結果……我瑤她居然陷得更深了……
現在倒好,我也陷進去了。
雖然……此陷非彼陷。OAQ
我知道張良心思缜密行事謹慎,可我從頭到尾有做過什麼威脅到他的事嗎?如果不信任我盡管逐我出莊便是,為何又要留下我還屢次三番讓我幫他,卻又反反複複一會兒信任我一會又試探我?
張·精神分裂·狐狸·良?
“三師公,我想下去走走。”垂着頭緊抿唇良久未有言語,努力平複心緒後,再度啟口時聲色平淡,不溫不火,不悲不怒。
“你生氣了。”張良置若枉聞,聲色沉潤兀自道,似問非問。
“隻是想下馬走走。”在這馬背上一刻也不想多待。
一聲鼻息間的淺歎似含幾分無奈,“馬上就到了。”
垂眸盯着他握着缰繩的手,心下升起一股邪惡沖動,真想一把抓過那隻狐狸爪狠咬兩口。可惜有邪心沒邪膽……咬咬牙卻隻得把滿心忿悶憋回去。
記得剛開始還有那麼點種怼過他兩次,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越來越慫。
白馬沿着山路盤桓而上,天際的雲宛然被殘陽點燃的燎火,随着風勢遊弋沿天邊一直漫延。在水天相接處,火勢燎燃了海平面。海面浪濤擊湧,波光粼粼。而那輪巨大的落日,此刻隻剩下約莫小半個圓弧,不知是不是錯覺,它似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降。
繞過一個彎張良終于勒馬停下了。我收回遠目的眼,轉頭之際,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我有些訝異。
此處大約臨近山颠,靠近山體的一側,山壁向外傾斜而出,約莫三米高,擡頭看去甚至會覺得那岩壁要蓋過頭頂,人站在底下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另一側則是峻峭的崖壁和廣闊的海域。身處狹仄的山道間,隻覺那傾斜的山體迫人心魂。
而沿着這條山道向前延伸,一條狹窄石階盤桓山體蜿蜒而上。
張良翻身下馬,照舊屈身以馬鞭輕敲了敲馬腿膝彎。随着馬屈膝的動作,激湧的海域在餘光中搖搖晃晃令人感到一陣炫暈。騎乘馬上的我隻覺此刻像抱着浮木飄搖欲墜一般,出于本能反應我忙傾身抱住馬脖子。
側過頭盡量讓自己不去看那令人炫暈的海域,甫一轉頭,卻見張良微微躬身,一手負于身後,一手伸出,白淨的掌心向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他沖我淺笑示意。
心下着實疑惑,他帶我來這種鬼地方是要做甚?似乎自從從陽陰界跌落之後,我就特别特别恐高,之前這種感覺還沒有特别明顯,但從騎馬開始,再到此次登高,但凡超過我自覺能把控的高度,心中總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恐懼感。
垂眸抿了抿唇,心覺即便我開口問了,張良恐怕也隻會說,待會你就知道了。是以我很乖巧地伸了手,大方地接受張良為數不多的好意。
從石階拾級而上不過須臾便到達這座山的頂峰。出乎意料的,依傍頂峰的山棱下方有一處空地。從山棱的岩壁中滲出的涓涓細流在空地上形成一汪淺泊。淺泊清渟澄澈,面上浮着些許不知名的綠色植物。泊上以橫木架制一座曲橋,從我們的方向為起點分成好幾條道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其中一條于石崖邊處連接着一座石亭,而石亭座落處,正是那堵迫人心魂的傾斜岩壁。
“三師公,這裡……風好大……”立于座落山颠峭壁的石亭之中,宛然浮于天海間,天際高遠而海淵深廣。清朗的山氣淡祛了海風的鹹濁之氣,若不是籠于心間的那股怯意揮之不去,我定然會覺得此處山色怡人景緻頗佳,是個放空身心的好去處。
“不喜歡這裡嗎?”張良顯然覺得這是個好地方。他一手負于身後,臨欄而立,聞言微側頭看向身後的我,聲色淡淡。
“不懂…為什麼要來這裡。”你喜歡不代表别人也會喜歡。尤其是,也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更也許,我還在為那令人心有餘悸的試探心懷不滿。
“你生氣時,一向如此?”冷不丁的,張良抛出這麼一句。
“沒有。”一方面,心中确實有怨言,另一方面也對他擅自帶我來些奇怪的地方有些不滿而已,但前者我似乎沒有立場指責,至于後者我選擇靜觀其變。
張良哂笑一聲,拂袖轉身向我,“你明明就有!”眉宇輕颦眉梢輕挑,曠藍幽眸點綴些許黠意,聲色帶了幾分堵氣意味。
而後朝我的方向邁開兩步,嗓音低柔似帶着誘哄,“何不坦然道出心中所想?”
心間陡然泛起一絲酸澀,又憑空生出一股倔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