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溪停住腳步,聽出了陳哥的哭腔,拾起地上的信紙,他認不全字,隻認得“三年”,還有辛哥最後一句話“對不起”。
林小溪此刻發瘋般地想,當初為什麼不好好念完小學,在他看來,這絕對不止一個人的悲傷。
陳水收工後沒按照約定回陳家村,跑來縣城的教育部鬧了一場,他說今年的考生裡,有個叫辛三的,是誰舉報了他。冤有頭債有主,這年頭要平反冤假錯案,必須得找到這人。
門口的安保人員從頭到腳觑他一眼,說這種事無權告知不相幹的人。陳水賴着不願走,他們沒得法,隻能讓他進裡面。
陳水進到裡面,看見好幾個穿正裝的人,誰管這事,他沒主意,隻能在大廳裡嚷嚷:哪位領導管大學生xx審查。有位和藹的女人朝他招手,陳水平複心緒,向她陳述事情經過。
那女人說,這事是她手下一個主任辦的,陳水問這符合實情嗎?女人答一切訪談、核對都能證實。陳水說你們都訪談了誰,女人答這屬于私密記錄,不能公開。
陳水問:“你們訪談了那麼多人,為什麼沒來訪談他的家人?”
女人說:“當時那種情況,辛家母子走投無路,才來到你們村,你們是好心。”
“我是女人,懂她的艱辛,你們家沒犯錯,不至于受牽連。”
陳水覺得每個字連起來卻組成了他聽不懂的話:“什麼叫牽連?”
女人說:“你不知道嗎,辛三走之前遞交了證明,他擔保陳家與辛家母子沒有任何實際親緣關系,你爹隻是花錢買了他們,你們不是一家的。”
陳水覺得腦袋隐隐作痛,像有場風暴在腦子裡攪。
出到外面,他的思緒還是飄着的,青天白日,萬裡無雲,陳水卻心裡空空,安保人員見他出來,說:“你自己也看着沒個人樣,還想幫别人呢?”
陳水沖他吼:“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弟!是生是死,都是我陳家的!”
裡面那個女人站出來喊他:“要想你們家不受牽連,你就得閉嘴。”
這幾天以來,陳水第一次想起了陳家村的爹娘,他含着痛奔回家去。
一進村裡,就有許多人圍上來,曬谷的、鋤草的、砍柴的,人人都望見了陳家村有本事的陳水。來到自家門前,景象卻恍如隔世——他家的門緊閉着。
陳水慌了,跑到王家院門口:“王二,我爹娘呢,我爹娘呢?”
王二急匆匆跑出來:“水哥,你爹娘逃難去了,十幾天前城裡有人跑來要抓紅娘走,陳叔不讓,後半夜帶着人摸黑逃走了,還給我們留了信,喊我們交給你。”
王二什麼時候也學會說胡話了,陳水心想,什麼抓人,什麼逃難,去他娘的,陳家是隻剩他一個人清白嗎?
王二把信遞給他,說:“還有個戶口本,也是留給你的。”
陳水草草翻了兩遍,戶口本隻剩三頁,爹、娘和他,唯獨缺了辛三。
他心中大痛,此時才明白那個正裝女人說的話什麼意思,辛三不再是陳家人,跟他陳水也再無任何瓜葛,以往沒有,日後更不會有。
他打開門鎖進到老屋,滿室的悲怆撲面而來,陳水再也堅持不住,暈倒在地。
他在陳家老屋睡了兩晚,沒進一粒米,王二來喊他他也權當沒聽見。第三天他又收拾行李出門上工了。
門鑰匙交給了王二。
“給我家留着,早晚都要回來。”他這麼說。
即使他沒了三兒、沒了爹、沒了娘、也沒了家。
出陳家村那一路,他聽到當初宣告陳家村陳水和辛三被重點高中錄取的喇叭正播報陳家村XX應當被送去勞動教育,隻播了一遍就被人掐斷,傳出一個蒼老有力的聲音,說:“這條不念,懂不懂事兒。”
陳水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笑了,他想,陳家村會記得他們,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