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他還是工人的頭頭,林小溪依然當他的跟班,一夥人走南闖北,蓋了許多房子,也見過很多人。
有一回完成了一個耗時八個月的工程,老闆給所有工人發了紅包,并請他們隊到巷子裡聽戲吃飯。林小溪第一回來,覺得事事新鮮,吃飽喝足後老闆又把他們帶到更深的巷子,留住陳水,問他:“玩過沒?”
陳水不清楚他在問什麼,但能猜到,前面的工人已經雙眼放光了。他側過身問林小溪:“想進去嗎?”
林小溪答:“哥,你去我就去。”
陳水于是拎着他甩進了其中一間屋子,撲面而來的脂粉氣,讓林小溪以為自己進了盤絲洞,他突破重圍,沿原路艱難爬出來,對陳水說:“陳哥,我不幹這事兒!”
陳水問他:“為啥。”
林小溪紅着臉,支支吾吾:“我得留着給我媳婦。”
陳水掐滅煙,點點頭,轉頭對老闆笑笑:“我也這想法。”
那老闆便不勉強他們,自個玩樂去了。
陳水幹這行快滿六年了,什麼行業待六年都會厭煩,也會落下病根子。陳水最不喜歡的,是他們沒個集中的住處,老收不到信,陳水想,就算有人寫,怕是也寄不到他手裡。
誰會寫呢,誰會惦記陳水,陳水不去細想。
今年林小溪在隊裡發了喜糖,尤其給他陳哥發了一大包,說:“喜糖帶福氣,給我陳哥沾沾,今年迎喜事進門。”
陳水說:“借你吉言。”
那包糖他放進抽屜裡,一起放的還有三兒給他寫的信和陳家戶口本,缺的那一頁已經被他補好了,他照着前面的幾頁給畫了一張新的,就差沒印上三兒的照片。
早晚都要回來的。
陳水堅信。
喜事還沒迎進門,陳水先在工地受了傷,他被鋼筋敲了腦袋,流了挺多血,林小溪一路哭着把他送進醫院,那時陳水想,哭啥,他不還在呢,天塌不下來。
治好後過了一個月他才回工地上班,年輕工人告訴他,這一個月都是林哥盯着整個班子,特服人。陳水恍然想,林小溪今年不是才十九嗎,怎麼已經成了大哥?
随後他又想,今年三兒二十,會不會也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哥。
看到林小溪,他總想起三兒。林小溪成親,他想三兒會不會成親。林小溪說想要女兒,他想三兒會不會跟人生孩子,把他一個人丢在陳家村孤獨終老。
三兒最後那封信寫啥來着?讓自己忘掉他。陳水心想,可能嗎,三兒,你可能嗎?
複工後陳水也上不了架子,一上去就得頭暈,六年之後病根子終于落下了。
就這麼撐了幾個月,他兩手一甩,把班子交給林小溪,自己倒騰着回家去了。
林小溪問他為啥,是不是辛哥要回來了?
陳水心裡算了算,确實快了,但他不敢說大話,隻交代:“再不回去,老屋要結蜘蛛網了。”
等他回去,果然,屋門還是鎖着,這家真沒有一個人惦記麼,他心道,自己無論走到哪裡都在惦記。
爹娘走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把屋子打掃幹淨,就用積攢的錢在村周圍幹點買賣。上午幫人做些簡單的水泥工,下午擺攤賣水果。
掙不到什麼錢,但陳水自己不會餓死。
這年五月,枇杷成熟的季節,陳水快滿二十四了。他推着自己的小闆車,在街邊支了個攤位,擺好坐等買客。
剛過晌午,日頭爬到房頂,從樹縫裡瀉下一地光斑。
有個人影停到棚子外,問攤主:“怎麼賣橘子?”
陳水順口道:“橘子便宜好吃,肉多水甜,五毛錢兩斤,您來幾斤?”
人影問:“有橙子嗎?”
這貨跑山旮旯裡買橙子?陳水頭又開始疼,傾身向前,睜開眯着的眼。
辛三仍舊穿着高三那年買的制服,白襯衫藍褲子,挎一個舊布包,笑意盈盈地站到他面前。
跟四年前也沒啥區别,就是人高了、瘦了,衣服花了,陳水眼睛也開始疼。
因為他聽見那人說:“哥,我是三兒,我回來了。”
陳水心道,當誰認不出你似的,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家兄弟倆,隔着浮動果香的攤子,隔着四年時光,又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