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身體養好之後,帶着一家人在縣城開了家飯店,熱熱鬧鬧炒了四五個大菜,盡管這頓飯花去了他趕騾車一個月攢下的錢。
一家子團團圓圓回到陳家村,村裡人絡繹不絕地來看陳漢,對着外人,陳漢總是笑得開懷,說他身子骨硬朗着,可對着紅娘,他卻說:“紅兒,我這肩背還有腰都動了手術,醫生的意思是拉貨肯定幹不了了,以後隻能拉拉人。”
紅娘抹幹眼淚,抓着他的手:“我和辛三跟了你們父子倆,享了多少福,别說你還能行動,就是有一天要我照顧,也使得。”
陳漢抱緊紅娘:“就是苦了兩個娃娃,我不能賺錢,咋供他們讀書呢?”
紅娘拍拍他的後腦勺:“你忘了,我還會做些針指,以後咱家我來當勞動力。”
陳漢這輩子就有過兩個女人,陳水他娘死得早,還沒來得及讓她享福;紅娘嫁給他也沒幾年,如今又要過回苦日子,他這心裡,像被人拿着大錘子敲打似的,一陣連一陣地疼。
他不認命啊。
又托生意夥伴給他物色了一條騾子,白天出門說着去拉人,其實仍舊做着拉貨的買賣,尋常雇主隻當他生了場小病,也願意讓他繼續拉貨。
天不遂人願,陳漢身體越來越受不住力,有天沒拉住裝滿貨的車子,連騾子帶貨一起滾下山溝去了,回來掏錢還了主顧、賠了騾子,這才安安分分地撒手不幹了。
陳家徹底窮了個叮當響,更何況每月還要花錢抓藥給陳漢養身體。
紅娘雖然沒有明面上跟兄弟倆提,但辛三心裡門兒清,這天學校放假,吃完早飯,他拉着陳水到陳漢面前,宣布:“爹,我倆不讀書,去學本事行不行?”
彼時陳漢還在熬中藥,一股火蹭蹭往他天靈蓋冒:“說啥話呢,你倆讀書去,再怎麼着也得把書讀完咯,考上個狀元才行!”
紅娘也知道他态度堅決,臨行前交代兄弟倆省着點花,好好學。
以前每回都是陳漢拉他們到鎮上,如今這個男人也步履蹒跚了,趕騾車的背都挺不直,視線裡,陳漢佝偻着,像個遲暮之人。在陳家村待了這幾年,辛三也漸漸對這片土地升起了故鄉般的情感,說不清是人的原因還是物。
辛三今年十三歲,他哥十六。鎮上中學教學質量一般,辛三除了做學校發的練習冊,還常常拉着陳水到鎮上書店抄題做。兩人一待就是一下午,抄得手軟腿軟,陳水看他弟這麼愛學習,打心眼裡高興,逢人就吹噓他那能考年級第一的三兒。
辛三訂正完自己試卷上錯的那兩題,伸手去扯陳水的,陳水不給他:“為啥看我的。”
“我幫你分析分析。”辛三一本正經地說。
陳水心虛,他哪能給,含糊說:“我沒考好,自己訂正就行。”
辛三捏住試卷一角,喊他:“哥,我想看看。”
陳水就無話可說了,三兒乖乖喊他一聲“哥”,他命都可以不要。
辛三盯着試卷上鮮紅的錯處擰眉:“這些題目,我不是給你複習過嗎?”
陳水考試時犯困,直接睡着了,一睜眼離考試結束隻有十幾分鐘,他哪顧得上那麼多,胡亂填了一通。可是對着三兒嚴肅的表情,他不敢提,隻能低着頭說自己當時沒理解透。
辛三歎了口氣,說:“你今晚在宿舍等我,我給你講講。”
陳水一回宿舍就提着桶和毛巾進了澡堂,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了兩遍肥皂,才用水沖幹淨。辛三來他宿舍時,陳水已經架起了小桌闆、點好了煤油燈,兄弟倆靠坐在竹席上,挨得挺近。
陳水比辛三高出一頭,湊近時呼出的熱氣老往他鼻子、耳朵眼兒鑽,一股皂香,辛三默默挪遠了一點兒,陳水會錯意,一揚手把汗衫脫了,露出光裸的胸膛。
辛三愣着:“你做什麼……”
陳水說:“你不是熱嗎,我也熱。”
他伸手撩起辛三的衣角:“三兒,你也脫了呗。”
辛三“啪”地把他手打開了,轉過頭繼續看試卷,嘀咕:“我不熱,心靜自然涼。”
陳水:“……”拐着彎兒說他靜不下心呢。
辛三一走,陳水立馬熄了燈,把桌闆收好。舍友問他,又出夜工呢?陳水點點頭,答是。
他摸黑繞到宿舍區背後的小土牆,敏捷地起跳、翻身,沒幾分鐘就蹿到了工地上。夜間機器隆隆攪着混凝土,工地旁煙塵彌漫,陳水吸一口氣,覺得肺裡灌進去一堆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