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挂滿蛛絲的窗棂灌進來,化為凄切的呼嚎。
屋中混雜了塵灰、舊布匹發潮的味道,潮濕悶重。昏暗中,僅餘窗外透進的一束壓抑光線。
一隻長翅蟲從細白的絲線上滑動,無聲落在牆角。
抱着雙刀側靠在架子床柱上的謝薦衣猛地睜開一雙鮮紅欲滴的眼眸。
下一瞬,身側土牆被靈力轟塌。
‘砰——’驚天動地的聲響中,下落的碎土塊間露出一個巨大的洞。
塵土紛揚,有人影輕輕從洞外邁進來,他手掌彎曲憑空纏動幾次,收了細線上的小蟲,戲谑道:“閣下叫我好找啊。”
謝薦衣遽地起身飛旋一圈,衣擺如花盛放,躲開此人和話語一同脫手飛來的盅型法器,自懷中抽出兩柄刀,毫不猶豫斬向對方。
穿着棋紋青色道袍的年輕男子空手與她對招,看她雙眼猩紅,興緻盎然道:
“面生怖紋為魔,瞳紅似血為兇獸。還是讓我先得手了,你可知仙門誅殺令一發,外面簡直沸騰了……”
“這等好事,這等好事......”他聲音輕快又張揚。
“也不知你身上被下了什麼咒,若不是我專修追蹤一道,一般修士還真找不到。”
他衣擺繡着的青色棋子一個接一個亮起,連成灼亮的星羅盤。
此人再次五指彎曲憑空向下一抓,星羅靈力在空中凝成棋,朝謝薦衣接連襲來。
青棋如巨石,砸落到地面便黏出一條粗韌的白絲,另一頭攥在男子手中。
謝薦衣躍起心足,不斷躲避他擲出的棋子,随着棋子數量越來越多,狹小的屋内逐漸化成逼仄的黏絲洞穴。
并不與他搭腔,少女隻是一味躲避,任憑他的棋陣初具雛形。
男子見謝薦衣一無所覺,禁不住揚起預示勝利的唇角,雖然追蹤起來耗費一番功夫,擒獲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正努力壓制亢奮的心潮,忽聞這兇獸開口,聲音清澈悅耳。
“既然你花這麼久追蹤我,難道沒研究過我是什麼嗎?”
再看外形,和他所在宗門裡的韶華女修沒什麼不同,隻可惜.....
“嗯?什麼意思。”他眼神一滞。
謝薦衣輕輕地笑了,帶着些許自嘲和哂意,一對紅色的紙鶴不知何時輕落于男子雙肩,而他竟絲毫未察覺到。
他頓時驚恐地睜大雙眼,試圖拍打掉兩隻看起來毫無殺傷力的紙鶴,可它們卻如生了根般紋絲不動。
面前女子雙手捏訣,兩隻紙鶴在他肩上灼燙起來,少女眼眸深紅如岩漿。
“我是火獸,小小細絲,能耐我何?”
整間屋子蓦地騰起烈火,火苗舔舐着,延展着,将一切焚燒,包括扭曲的吼叫。
如他所說,擅追蹤,怎能放走?
又要找下一個休憩之地了。
謝薦衣攜着滿身倦意再次趕路,她掏出師尊給她的木雕靈球,珠子在其中光芒忽明忽暗,若是明熾一點,說明她走的方向是對的。
一路漫無目的地跟它走,也不知這路會通向何方,自己會不會倒在到達之前。
這樣杯弓蛇影的日子,她過了兩月有餘。
在此之前認出她身份之人,皆是無意間路過,适才那名仙門弟子是頭一個靠追蹤找到她的人,這讓她心中湧起無限後怕。
而為了儲存足夠的靈力應敵,趕一段路她便需短暫停留,運轉心法,補充識海心脈内靈氣。
再次停在一個廢棄的山間棚屋旁,她聞到野獸糞便和幹草料的味道,探頭看去,裡面并沒有馬匹灰驢,草料也所剩無幾。
腳步一頓,她閃身鑽進草垛裡,貼一張地符藏匿好氣息。
謝薦衣從手上戴着的紅魚戒中取出一瓶藥,咬掉瓶塞,往自己腿部的傷口處撒藥粉。
師兄臨走時遞給她的儲物戒,一經戴上便自動化為扳指的尺寸,凡界銀票細軟,修士間流通的金銀靈珠、丹符法器,應有盡有。
就好像……他随時準備帶她走一樣。
昨日遇見一個手拿馬刀的體修,一身腱子肉如銅牆鐵壁般,難纏得緊,這傷便是拜他所賜。
藥粉覆蓋傷口的痛楚傳來,但謝薦衣卻并沒有太多心思在其上。
适才那修士說她的眼眸紅如滴血,想來又快要到時候了……
她阖眼靜靜在草垛裡打坐修煉,吸收天地靈韻,遠月幽然浮出,盈盈生光。
一輪靈氣運轉下來,謝薦衣擡首,透過馬廄上方橫梁望向霁藍的天空。
她如今常常眺望天色,于她而言,整個世間隻有天色一如往昔。
很快,果然有剝骨之痛從靈根處傳來。
她咬緊嘴唇不發出聲響,冷汗涔涔而下,洇濕鬓角發絲,細瘦的身形慢慢蜷縮在幹草上。
自從逃出宗門,她又開始發作靈根灼痛。
剛開始還勉強能夠忍受,随着時日推移,這種痛苦越來越暴戾,在她經脈内橫沖直撞。
直到有一次,她在一間坐滿凡人的茶攤發作,拎着茶壺的店主女兒一見到她的臉便驚叫奔逃,口中嚷道:“妖怪啊!”
她皺起眉頭四處看去,與她對上視線的散客紛紛崩潰逃散。
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她爬向潑濺在地的茶水窪處,水面如鏡映照出一張擰着眉頭、眼珠殷紅的臉龐。
妖異又純淨,顯得極矛盾。
謝薦衣震驚無措地遠離那水灘,惶急之下躲進附近的荒林,發作的痛楚很快淹沒了她。
這次也和從前一樣,熬過去就好。
三更天過,屋檐上一隻羽翼透亮的烏鴉展翼撲棱棱飛過頭頂天空。
謝薦衣痛覺暫緩,她從錦囊取出一面護心鏡,照見紅眸果真隐去了。
放松般歎了口氣,她枕着幹草試圖沉入夢境,睡不了多久,她就要趕在天亮行人出現前離開這裡,順着那枚珠子指引進入離這裡最近的凡人城鎮——蓮溪鎮。
心懸一線的疲憊,灼痛發作的驚疼,令她真的陷入了淺淺的睡夢。
夢裡她枕着涼玉床,窗外很安甯,隻有玉蘭花晃動帶來的清意,機關鳥挂在廊邊,醒來她還要去練刀呢.......
淺眠中一個翻身的空隙,腿部感到一陣撕扯的疼痛,意識即刻回籠,這一瞬間便足夠她回想了。
想起師尊泯滅時的青光、師兄白衣浴血最後那一眼,再也回不去的見霧峰....識海和心脈像是同時被一根尖針刺穿,她霎時痛醒過來。
半坐起身,心脈仍然惴惴不安,幹草屑粘在麻布衣襟上,荒山裡,謝薦衣鼻腔隻嗅到一股草料黴味。
有那麼一瞬,她怨恨自己此刻的清醒。
曙光未現,山間萬籁俱寂。
謝薦衣失魂地站起,給自己貼了道隐符,禦起風訣。
為方便在凡人城鎮行走,她裝扮成帶着鬥笠的清瘦遊俠,不敢常用紙鶴、雙刀,擔憂被修士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