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母親招呼我去院子擇菜,我說:“媽,我今天看見繼父了。”
母親霍然擡頭,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你看見什麼、什麼了?”
“我看見繼父了。”
我又重申了句。
母親起初表情有些慌張,但她很快震驚下來了,很平靜地看着我:“你看到他了?”
我點點頭:“他告訴我他沒死,他隻是昏迷了一會兒,我根本不用坐牢,他收了錢,去外邊快活了,但我這些年一直籠罩在以為自己失手殺人的陰影中。”
“哦,所以呢?那時候要不是這個辦法,要不是我吓你你會坐牢,你怎麼會願意和那小子分開?”
“你知道你那時候多固執嗎?!你像個瘋子一樣,一直錘門,還不吃不喝,天天要死要活地要跟他小子一起,我若是不攔着你,你現在哪能考得上洛大?說不定就跟着那小子跑到外地去了,早學壞了!”
“是,我是騙了你,但我都是為了你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要你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過上好日子!”
“你現在若是恨我,你随意,我反正這輩子活着就是招人恨。那時候,隻要能分開你兩,我用什麼辦法都願意!”
“你們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小子家裡有錢,他就算學習不好還有很多路可以走,你呢?你要是學習不好,你隻能去工地上搬磚,你這身闆搬得動嗎?”
母親自顧自地說着,她現在一激動臉就很容易漲紅,右手在微微地抖。
我一方面對她充滿怨念,因為在我十六歲那一年,在聽到我失手殺死繼父的那一瞬間,我的天空徹底塌了。
我肖想了很多次我被警察抓去,我被全校、全社會通報,我從此再也不能過上正常生活的場面。我每天如坐針氈,杯弓蛇影,擔心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
在那最敏感幽微容易将一切情緒放大的少年時代,我一直是懷着這種恐懼度過的。
現在他們告訴我,這隻是一個惡劣的玩笑,是為了拆開我和金惑所必須的手段。
我麻木地看着母親,感受着胸口的那口郁結之氣在我體内不斷徘徊,我緩緩說:“能輕而易舉拆開的,根本不需要拆,隻需要時間往前移動,自然而然就散了。拆不開的,哪怕用盡手段也沒用,遲早還會野火複燃。”
未免她誤會,我又說:“就算你那時候不拆,我們現在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見我的反應并不大,母親似乎松了口氣。
我說:“但我那時候真的很痛苦,以為我殺了人,直到知道真相的前一刻,那件事一直壓在我心底,讓我背負了很多年的包袱。”
“下次,别開這種玩笑了。容易死人的。”
“當時,以為自己失手殺人的那刻,我差點要去自殺。”
我很平靜地說着這些。那些曾經那麼激烈的情感,就在這三言兩語裡傾吐幹淨,無悲無喜,無憎無恨。
母親張了張嘴,沒說什麼,她畢竟屬于欺騙人的那方。
漫長的沉默後,她才放低聲音說:“結果好就是最好的,至少你現在考上好學校了。來,先喝湯吧。”
仿佛是為了彌補那個惡劣的玩笑,她有些殷勤地為我舀了一碗湯。
“那個狗東西你不要理他,他找你肯定是問你要錢。”
“你也大了,我過些日子就跟他離婚,以後就咱娘兒倆過,不要外人了。”
雨後的空氣很清新,母親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反複用手錘着右腿,不斷說着自己最近身體變得無力的事。
她忽然弱下去的氣勢和虬結的眉毛,令我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病情上。我愁苦着,她接下來該怎麼樣過以後的每一天。
下一刻,我手機響了。
是陳維達打來的。
“喂,葉樞念,明天有高中同學聚會,你要不要過來?就在沙江步行街門口的那個保齡球館,好多人都在。”
我自認為跟我的高中同學們并不熟絡,猶豫了下,那邊又說:“你還記得高二時那個很有名的周學姐嗎?她這些年一直在國外,最近回了,我剛剛知道那個保齡球館就是她家開的,生意特别好。”
聽到“周學姐”三個字時,我腦海裡立馬蹦出金惑那瞬間的詭異表情,立馬道:“好,我去!”
大概是因為欺騙我被我捅破的緣故,母親這回沒有阻止我外出,隻是簡單問了下有多少同學。
得知男男女女都在,并且裡頭有些是來自洛大和洛城其他一些大學的優等生後,譬如陳維達和趙媛媛,她便同意了。
“到了給我發個視頻,看看都是哪些同學。”
她叮囑道:“多和你名牌大學的同學來往,多拓寬點人脈。”
那天晚上,我給金惑發消息,告訴他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
金惑回我:“在哪邊?”
“沙江步行街路口,那裡有個保齡球館,你還記得嗎?”
“沒什麼印象。新開的?我有好多年沒回來了。”
“明天陳維達他們都在,說不定也有你的一些同學,你要不要來?”
我又問。
“你希望我去?怎麼,你要當衆認愛嗎?”
金惑發了一條語音過來,一道極為磁性的聲音順着耳機掠入我耳廓,我一瞬間有種耳膜過電的感覺。
“不來就算了!”
我回他幾個字。
“護送公主殿下是本護衛的職責,我怎能不去?”
金惑回了我,很快,他又說:“你好像挺喜歡陳維達的。”
我在記憶中刨了刨,從少年時代到現在,除了金惑,我和陳維達聯系得最多。
高中宿舍裡,他是唯一一個個主動朝我搭話的人。重逢之初,我和金惑鬧矛盾,他也在中間幫助調節過。他确實是我難得的朋友。
我便說:“他是個好人,他對我很好。”
金惑嗤笑了聲:“我對你不好嗎?”
我說:“那不一樣。”
金惑:“哪裡不一樣?”
我想了想,說:“我和他永遠不會發展成情侶關系,我們可以是一輩子的朋友。但是,和你……戀人之間如果分開了,很難做一輩子的朋友吧?”
“你還想和我分開???”
金惑一下子抓錯了重點。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
我很無語地解釋。
為了避免被母親發現,我全部發的文字消息,金惑則發的語音,我戴着耳機聽。他希望我給他也發語音,我隻敢躲在被窩裡很小聲地嘀咕幾句。
結果,這厮聽了,發出了一種很詭異的笑:“葉樞念,你現在的聲音好像是在那種時候發出的,哼哼唧唧的,很可愛,也很性感。”
“多發一點好不好?我今晚就聽着睡覺。”
那種時候?
我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後,恨不得隔着手機死死掐他一把。
這個開黃腔的臭男人!
“明天我過來接你,還是在老地方?”
金惑笑完後又發來消息。
“不行,我媽媽會撞見的,我自己坐車過去好了。”
“好吧,那、到時候見?”
“晚安,葉樞念,我愛你。”
是一句仿佛貼着耳膜發出的幾可繞梁三日的語音,性感得很具蠱惑性。
“今夜你的夢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