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訝然望着他,下意識後退了幾步,我不清楚原本該死去的他到底是為何“複活”了。
而且,沒記錯,得知母親生病的那晚,金惑的車被醉鬼刮了,那個雨夜中很像他的人應該便是眼前之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你、你不是死了?”
繼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朝地上唾了一口:“死個屁!我要是死了你以為你不坐牢嗎!有人給錢我,讓我裝死,正好你媽跟他一拍即合,就答應了。”
見我還是一臉困惑,他又說:“你那性格,要是知道死人了可不就跟鹌鹑似的,你媽為了拆散你和那小子,求我,讓我裝死,吓你一回,說你見事情鬧大了肯定就會和他分開了。我一開始不同意,哪有那麼好的事兒,白白讓我腦袋嗑一回。結果她不知怎地就跟那個男人達成一緻了,那有錢人給了我錢,我就裝呗。”
那個男人無疑便是金惑的父親。
“那為什麼那天有警察過來?”
我盡力克制着自己的聲音。
“因為一開始你老娘以為我死了啊,她要替你頂罪呢,結果我半途醒了,她一直求我,還跪下了,說你還隻是個孩子,叫我跟警察說是我自己摔倒的。我才不同意咧,後來她要給我錢,我才算了。”
“看不出來,你老娘平時那麼愛損你,出事了第一時間想給你頂罪,啧啧,到底是自己的種,就是不一樣。那有錢人也很有意思,隻要能分開你兩,他也願意出錢。不過,我最近錢花完了,手頭又緊咯~”
我聽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大腦一片空白。
難怪金惑說他查過醫院和殡儀館的各種記錄,根本沒有繼父的消息。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隻是那時候的我年少,被自己有可能失手殺人的事驚吓得根本沒辦法去思考那些疑窦之處。
仿佛是電視劇一般的發展。
我站在原地,胸口憋悶得久久難以呼吸。
這些年來,我頭上一直懸着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因為我認定我曾失手殺人了,我擔心警察總有一天會找到我,為此膽戰心驚,無數個日夜,我都如驚弓之鳥一般難以入眠。
繼父推了推我:“啧,沒想到,那小子還挺念舊情的,你居然又跟他混一起了!不錯啊,攀上高枝了,他家是真有錢,放心,我現在還沒告訴你老娘呢。”
“對了,我手裡還有些玩意兒,給你看看——”
他将手機戳過來,劃了劃,是很多張我和金惑在車上接吻的照片。
“你兩也不害臊,每次都在車裡天雷勾地火的,親得嘴皮子都扯不開吧,就差在車裡辦事了。你啊,看着像個正經人,早被那小子帶壞了吧?”
我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着。
繼父叼着根煙,他靠過來,近乎在我耳邊說:“我知道那小子住哪兒,我還看到你進去他家了,好幾次。怎麼,你們經常幹那事兒吧?被男人睡的感覺怎麼樣?”
我一把推開他,狠狠瞪着他,用盡全力克制着不讓自己在這裡揍他。
很大可能是,我根本打不過他。
“别那麼看我,你老娘還在隔壁女廁呢,再說,我随便吼一嗓子,說你是個愛被男人睡的變态,你看大家會怎麼想?”
“至于這些照片嘛,那小子有的是錢,敲詐他幾筆又怎麼了?别看他長得一臉花花腸子,他可是疼你疼得要命,啧啧,老子我這輩子真是幸運,怎麼就遇上你兩這搖錢樹了。”
外面有人來了,他吐了口煙,鑽進隔間去了,朝我留下四個字:“來日方長。”
“放心,那些都是我的籌碼,我才不會這麼早用呢。我後半輩子就靠你和那小子了。”
我失魂似地往外走,一瞬間幾乎沒法思考其他東西了。
出去後,母親在走廊上等我,一看見我,她便大聲道:“你上個廁所怎麼把魂兒丢了?”
我很想向她質問關于繼父的事,但高鐵開始檢票了,我隻得暫時将那些事擱置了。
我承認,其實這些時候我心底滿懷着對母親的怨念,上車後,她同我說話,我隻是點頭或者搖頭,她讓我去做什麼,我也做了,但全程不發一言,拒絕與她多溝通。
“你現在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能了是吧?”
母親顯然注意到她的兒子沒那麼聽話了,她氣息不平地說:“我現在還不到五十你就這副死樣子,到時候我七老八十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從家裡趕出去?”
我看着列車外快速後退的高樓大廈,仍舊不想說話。
母親氣得扯了一把我:“你下一站就給我下去,趕緊下去,别擱這甩我臉子,我身體好得很,比你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麻杆好多了!”
她一扯我的時候,坐在她隔壁的女孩正在喝水,被她撞了下,礦泉水有不少潑到了裙子上,她煩躁地看着我母親:“大媽,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動手動腳!”
母親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她忙不疊道歉。
我深知她的脾氣,她隻會對她熟悉的我很強勢,但對外界,尤其是年輕人,她總有一種自甘于人下的惶惶不安感,很小心翼翼。
餘光裡,女孩在嘀嘀咕咕,後來又把手機明顯對準了我母親,正在拍攝着。
我猜她也許是想要發到網上——我上網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那種樹洞賬号,有些人會将自己與陌生人的沖突或者其他遇合發在網上以便記錄生活。
我輕輕碰了碰母親:“我們換個位置吧?”
母親反應很大:“換什麼換?坐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換位子?”
但或許是因為我主動朝她搭話了的緣故,她嘴裡嘟囔着,身體卻直了起來,一瞪我:“不是說要換嗎?”
我和母親換位後,我到了正中間,那女孩收了手機,餘光裡她一直在看我。
我尋思着莫非我身上有什麼髒污之處,或者是紐扣扣錯了,檢查了下,并沒有。忽然,她拉了拉我的袖子,低聲道:“請問,你是葉樞念嗎?”
我擡頭,是一張妝化得很濃的面孔,戴着兩個大耳環。
“我是你高一隔壁班的陳文文,我記得你那時候考過年級第一,你還和金惑關系很好。”
我母親聽到“金惑”的名字時立馬警惕地看着我,我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下:“很多年的事兒了,都過去式了。”
說實話,我連本班的學生都不一定記得,更何況隔壁班。我唯恐這個叫陳文文的女生再提金惑,便不準備和她搭話。
結果,她下一句便是:“對了,你還和金惑有聯系嗎?我有個認識的朋友有點事要找他,但一直沒他的微信。”
餘光裡,母親的目光已經像刀了。
我搖搖頭:“不好意思,我跟他不熟。”
“诶,不熟嗎?我以為你們關系很好來着,原來是這樣啊。聽說他早就回國了,現在也在洛城,我還以為你們見過呢,周學姐說要找他得先找——”
“我與他早就不來往了,不是一路人。”
我立即打斷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耳塞:“抱歉,我有點困,先休息一會兒。”
“哦哦,好的,原來你們已經這樣了。”
陳文文的聲音剛落,我甫一轉頭,母親便用那種瘆人的目光盯着我,窈陷的眼睛裡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我阖眼,緩緩平複着呼吸:高鐵站男廁的繼父,身旁聽到“金惑”的名字便應激的母親……二十歲的這一年,現實于我還是“千瘡百孔”。
到站後,我和陳文文禮貌告别,走了一段路後,母親冷不丁說:“你沒跟那小子繼續混吧?”
我裝作不知道她說什麼:“你說哪個人?我那麼多朋友,我不知道你說的誰。”
母親冷哼了聲:“姓金的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