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了空氣中還有雪的緣故,他的眼睛濛濛的,我根本看不清。
但他很快低頭,用手去捧女孩的臉,對着她的耳朵呵氣,又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觸:“乖,你可真像個糯米團子。你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
這一刻,他和我初見時一模一樣,眉眼挑撻,張揚,聲音清越,尾音帶着鈎子。活脫脫一個很會撩妹的海王形象。
不久前像個孩子般在雪地裡憤憤哭泣又不平的他,仿佛是我記憶中的錯覺。
女孩在他懷裡撒着嬌,沖他笑着,酒窩清甜,帽子下的小球一晃一晃,那一身紅色是雪地裡最鮮亮的風景。
我背着他們越跑越遠,直到餘光裡再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才停下來,眼淚莫名其妙砸在雪地裡。
一切歡聲笑語都離我很遠。
像跨年那夜的煙花,喧嚣,燦爛,但不屬于我。
擡頭,天空恢廓廓的,不知何時才能見晴。
這場大雪下得太漫長了。
很快,期終考試就來臨了,我因為整日忙着學習,根本無暇擡頭。我的周身築了一道銅牆鐵壁,除了學習,我摒棄了其他的一切。
唯一會跟我說話的居然是知悉我秘密的紙巾陳。
我的期末成績比之前稍進步了些,又回到了年紀前十。很快,雞飛狗跳的上半學期就這樣結束了,寒假也到來了。
和母親依舊像先前那樣,磕磕絆絆地互相支撐着,有時候怨着,有時候又愛着。愛和怨就好像一塊鏡子的兩面,缺了誰都不成立。
日複一日。
新學期伊始的時候,最後一場寒潮散去,離春天不遠了。
萬物待甦。除了我。
我在學校聽到的第一件大新聞,便是金惑回德國了,新學期他并沒有過來上學。那個與他在雪地裡嬉鬧的女孩子據說哭得昏天暗地。
上次的雪地操場,竟是我高中時代最後一次見到他。
大概是他留在了國外,母親聽說這個消息後非常喜悅,那天晚上還給我炖雞湯喝,她似乎很久沒有那麼開懷了。
之後,她對我态度稍好了些,沒有像以前那樣強勢地管制我了。
隻是,她許了我部分自由,可我好像已經沒心情,或者說沒有能量去享用那份自由了。
我将自己放逐了。
沒有他的校園變得如此平靜。
可我會時不時想起,那個性格與我截然相反的少年,在那次滑闆撞疼了我的腳踝後,我遇見他的地方越來越随機:教學樓後的花園中、校外半山腰高大的蘋果樹下、車站路口、廣場旁的河灘上……
很奇怪的,那時候,隻要我很需要他,他就會像機器貓一樣出現。
可現在,他又忽然離去了。
努力去回想,記憶卻變得空白,像是一種創傷應激反應,連他的面孔都變得模糊。唯獨肯定的是,我人生中,很多事的第一次都是金惑教我的。
第一次騎賽車、第一次去電競網吧、第一次嘗試看限制級愛情電影、第一次學着打籃球……
還有,第一次接吻。
這其中的一部分我并沒有落筆。細細回想的時候,除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外,其他什麼都不剩。
倘若沒有他,我的少年時代将泛善可陳得根本不需要記錄。
是他,令我那枯燥如死水的少年時代多了些五彩斑斓的波紋,那些波紋一圈圈蕩漾開,是掠過我幽閉天空的彩虹和煙花。
那些沸騰的波紋曾在我心湖炸開過極具爆發性的、毀滅性的岩漿,又用暴湧的地火讓我短暫感受過初戀和救贖的熱度,足夠我後來記得很久很久。
而金惑,在我的記憶中也隻有一句話才能概述:“最耀眼的太陽,最狂暴的飓風,最縱恣的海浪,最濃情又最意難忘的白月光”。
在最年輕最突如其來迸發出熾烈熱情的時候,我們對對方産生情愫,可一切在現實的傾軋下很快夭折。
隻餘不能觸碰的回憶。
後來,我一心埋首于課業,偶爾做習題做累了,便會抽空擡頭,看看外面的天空,發發呆,再強行将思緒擰回來,凝在習題上。
時間逐漸流逝,我進入了高二、高三,過往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淡,但我時不時會想起,十六歲那年,我坐在金惑賽車的後座上,與他一起看過的,我永遠也無法忘懷的天空。
“……休惆怅,萬裡無雲天一樣。”
那是大川禅師的話。
那年冬天的雪下了那麼久。可不管再久,春天終究是會到來的。
兩年半後,我如願考入了洛城大學。
那是全國排名前三的學府。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