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任何一次都疼。
我咬緊牙關,死死忍住差點生理性飙出的眼淚。
母親氣得指着我罵道:“好好,你還敢擋!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去坐牢,你好自由了!”
說着,她又舉着凳子砸過來。
“你們現在和西門慶和潘金蓮有什麼區别!”
金惑已經反應過來了,他仗着身高過高,一把截住我母親的手臂,還用腳抵住她,以防她過來。但他沒敢太用力,怕沒輕沒重地傷着她。
他怒視着她:“你還真想砸死他啊?”
“你老公都成植物人了,你還要砸死你兒子,你再去坐牢,你是不是有病?!”
“滾開,髒東西,我打他還不是因為你!我曉得,是你引誘的他,讓他走上這條歪路的!他以前根本就不這樣,他很聽話,我說一他不說二!要不是你,他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種心術不正的壞種!是你把他帶壞了!”
母親說着,氣急敗壞地去踢金惑。
金惑因着他是我母親,隻是一心防守,怕傷着她。但母親完全是那種困獸猶鬥的狀态,發了狠至少要撕碎一個,不是我,便是金惑。
于是,她又抓起我桌上的文具盒,狠命往金惑額上砸。
第一次,她砸中了。
第二次,金惑偏頭躲開了,那文具盒砸到牆上,直接被砸散架了,鉛筆和中性筆、橡皮擦瞬間散得滿地都是。
像我破潰不堪的青春。
最終,幾個回合下來,金惑的脖頸、手臂和額頭上終究被母親弄出了傷痕。我看着周身這短暫的清靜後又持續兵荒馬亂的熱鬧,一時間竟想發笑。
荒唐,實在荒唐……但我該怪誰?
作惡者成了受害者,受害者成了作惡者,一切都失序了。
母親拉住金惑,将他一件昂貴的衣服拉扯得完全變形又撕裂,整件衣服根本不可能再穿了,他身上的衣服、鞋子、頭發全都亂七八糟,很狼狽。
他防守到明顯已經忍無可忍了,臉色鐵青,似乎要對我母親還手。
我拖着被砸痛的後背,像鬼魂一般攔在他們中間。
“媽媽,不是他的問題,是我主動走向他的。是我需要他,不是他需要我。媽媽,你兒子就是這樣的人,你很失望吧?他确實需要男人。”
“我撕爛你這張賤嘴巴!”
母親氣得朝我大吼。
“要打就打我,别朝他發狠,因為是我像一團水蛭一樣纏住他,是我在汲取他的營養。”
我在金惑試圖将我護在身後時掙脫他,朝他搖搖頭。
“你這張爛嘴到底在說什麼鬼東西!”
母親氣得牙齒打顫:“别像個女人一樣望着他,還說你需要男人,你你你——簡直是個變态!”
“變态、精神病、不成器的廢物、孬種、像女人一樣的家夥……媽媽,這些年,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我很平靜地說。
“你好像完全不擔心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精神病。”
“你威脅我?”
母親憤恨地盯着我。
我搖搖頭,靜靜地看着她:“你其實很恨我,對不對?”
“因為,那時候你的人生是一片廢墟,我隻是你用來還賭債的工具,可是你生下來了就隻能養着,但你對生活早已失去了希望,你沒有能力愛自己,當然也沒有能力愛我。但為了我,你還是得苦苦支撐着,我成了你最大的累贅。所以,你恨我。”
“我以前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一點比别的孩子差,你從來不誇我,從來不朝我笑,不對我溫柔一點。後來發現,在你眼底,我從頭到尾就是個阻礙你去見那個人的包袱。包袱實際如何,你根本不關心,你隻覺得它讓你痛苦,讓你累,讓你必須活着,你漸漸感到厭煩了。”
“可是,為什麼,繼父出事後,你明知道是我做的,還要第一時間替我頂罪?為什麼?”
“是因為天生的血緣關系作祟,你其實還是有那麼一點愛着我的,對吧?”
“但現在,媽媽,不光是你恨我,我也強烈地恨過你。”
這話一出,母親的手顫了下,先前的憤恨變成了一種驚恐的表情。
她好像忘記了那天喝完農藥後,曾對我将她的愛情過往和盤托出的事。
“我曾經最大的願望,是成為一個令你自豪又能讓你獲得幸福的兒子。可是,你從來不誇我,不安慰我,不對我笑,但他經常這樣做——”
我随手指了指金惑:“他和你不一樣,他不吝以最豐額的話鼓勵我,贊揚我,又愛護我,傾慕我,他讓我看到自身的優點,讓我感到我并非一無所有。”
“媽媽,你知道嗎?這世上絕沒有一個人從小到大處在一個很壓抑又滿是貶低的環境中,還會變得很自信又強大的,會好好愛自己的,絕對沒有!”
“你過去覺得我聽話,我乖巧,那是因為我苦苦壓抑着自己的本性,我希望用我的順從來換取你的開心和認可,但是、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勞。”
“每一次被你批評,我隻會不斷自省,不斷地像個罪人一般請求得到誰的寬恕。旁人以為我性格高傲,生人勿近,隻有我知道,我的身體裡深藏着巨大的情緒黑洞。我厭煩了這樣的自己,我很向往那些很自由的,張揚的,像烈日一樣耀眼的人。那是我永遠無法活成的模樣。”
“我恨你,是因為為了赢得你的喜歡,我從來沒有好好做自己。盡管有父母,但我一直覺得自己像個孤兒。”
“很抱歉,這世上那麼多男人曾讓你傷心了,最終,身為你兒子的我,還是要讓你傷心。不過,你對我也一樣,你也經常讓我非常非常傷心。”
“我們扯平了。”
…………
我直視着母親的眼睛,第一次大膽說出了這些。
我也已經到極限了,覺得我面前出現了兩種極端的局面,“To be or not to be”,是莎翁的話,“生存還是毀滅。”
我不求她能明白幾分我們對彼此的怨與恨,還有相依為命所帶來的愛與支撐,但母親實則是個敏銳的人,她肯定比我想的能明白得更多。
果然,母親沉默了片刻,冷冷看着我:“這就是你要說的?你說完了?”
我點點頭。
她的情緒已經從先前的發瘋狀态穩定下來了,按着胸口,深呼吸了一口,轉向金惑:“你先滾出去,以後再來我家,我就打斷你的腿!”
說完,她将金惑往卧室外推,一把抵住門:“别偷聽,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兒!”
但門鎖已經被金惑砸壞了,他在門外沒走。
我撥開沒攔我的母親,撐着金惑的肩,在他耳邊說:“你先出去吧,在周圍轉轉散散心也好。不對,你衣服都……算了,你先在客廳坐坐,我和母親說點話。”
金惑點點頭,也低聲說:“她要是對你動手,你就喊我。”
母親冷眼旁觀着我和他說悄悄話,在我重新回卧室後,她用方才那張砸我的凳子抵住房門,環顧了下我的卧室,又在我的床頭上坐下來。
她問我:“後背疼嗎?”
她的态度比外頭的暴風驟雨還要嬗變,我不禁目瞪口呆。
她張了張嘴,臉上露出了一種我看不懂的表情。短暫的發瘋過後,她的情緒似乎找不到一個落地點。
她看着我,兩行眼淚緩緩。緩緩地,從淚溝明顯的臉頰上流下來:“樞念,從現在起,真的隻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我霍然看向她。
“他死了。我第二個男人也死了。你害死的。”
“現在,我們娘兒倆唯一的生活來源也沒了。”
母親居然告訴我,我繼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