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金惑這種性格完全迥異的人能糾纏那麼多年,純粹是因為那場秋天的遇合。
那還是十多年前,我十六歲,剛上高一不久。
那時候的耶城還未開發出像後來那麼多的高樓大廈,還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天尚藍,夜晚還能看見螢火蟲和星辰。
我當時就讀于耶城一中,每個月放一次月假,一般二至三天。
那一年的氣候涼得比以往快,開學後不久,暑熱便很快消散,路邊的紅葉一眨眼間便飄蕭,掠過頭頂的大雁開始南飛,郊野的路兩側呈現出對比鮮明的畫面:豐收後的碩果累累與無人打理的蔓草堙路。
期中考試後不久,學校放假了,我剛走到市郊自家的自建房門口附近,便聽見了母親和繼父的吵架聲。
“鋼琴就算了,男的學跳舞?看看你兒子這林黛玉的德行,我看你最好把他送拳館,不然遲早養成個女兒!”
“你以為我想啊?算命的說他不學跳舞我們全家一輩子都走黴運,都得受窮!那老師也說他有天賦,送他去打拳,我看是拳打他還差不多!再說,不學跳舞難道學你喝酒抽煙打牌三高齊全?”
“扯老子幹什麼?看看你娘兒倆!做娘的像殺豬的男人婆,崽子像細皮嫩肉的姑娘,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大女兒死得早,你過不去那道坎,天天睡覺都喊她名字,我看你就是想把他當姑娘養。這下好了,養得嬌生慣養不說,一天到晚繃個寡婦臉跟欠他錢似的,就我說趕緊送泰國得了!”
“你這滿嘴渾話的醉鬼才該滾去泰國!”
須臾,一個描着藍色雲紋的瓷碗被扔出來,盤底正好嗑在門口的台階上,四濺的碎片瞬間蹦開。
母親的視線追着那摔碎了的瓷碗看向門口,一看見我後,她那眼窩窈陷的眼睛裡分明有喜悅,但稍縱即逝。
她掃了我一眼,嘴皮子動了動:“回了?”
“回來就進來,跟啞巴似地杵門口,你要飯啊?!”
我解下書包,換了拖鞋,在玄關處規規矩矩地整理好白球鞋。
進門時,我剛好與拎着酒瓶出門的繼父擦肩而過。當時,他狠狠朝腳下唾了一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斜了我一眼後,将手插在褲兜裡,優哉遊哉地出門了。
“又出去打牌!”
母親随手撿起一個穿壞了的拖鞋朝他砸去,但沒砸着,她轉身,與正收拾玄關雜物的我撞了個正着。
她原本就臉色鐵青,忽然揚手,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走路一點動靜都沒有,一天到晚文靜得跟個女生樣,樞帆都比你像個爺們!”
樞帆全名葉樞帆,是我的亡姐,比我大七歲,很開朗外向,多年前在一次事故中觸電身亡了。
她離去之後,母親便帶着我從大都市洛城轉學到了耶城,如今已經快十年了。
說到我的亡姐時,她的聲音更大了,眼睛裡明顯有傷心一閃而過:“她性格比你活潑,嘴巴也比你甜,哪像你天天像個悶葫蘆?!還這麼瘦,臉又像個女娃子,将來哪個女的願意嫁給你?!”
“男子漢大丈夫長得高大結實粗壯才讨人喜歡,你爸說得對,要不是那算命的說你就得學跳舞,不然我也不支持你去,哪有男娃學跳舞的道理?”
對于母親的責罵我早習以為常,不反駁并非是我認同她的話,而是不想惹得她更加唠叨。
我剛進卧室,便注意到卧室應當被母親搜查很多遍了。餘光裡,她一直在看我。
忽然,母親朝我揚了揚手,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本書:“你花錢買的?天天不好好學習,老看這些閑書,别把成績看退步了。再看我可就給你燒了。”
一說完,她将書扔到我床上:“下不為例。”
我掃了一眼,有片刻的心虛,那本書是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是我十六年來第一次收到的禮物。
我連忙道:“是朋友給我的,他轉學了。”
“所以呢?隔壁陳老三她家外甥女考上洛大了,将來的學費都由街道辦包了。樞念,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考上,要不然,我這麼些年的努力就白費了!”
“你姐她當年的成績考洛大綽綽有餘,你無論如何都得圓上她沒完成的夢!”
洛大即洛城大學,是全國前三的高等學府,也是所有小鎮做題家心中最神聖最理想的大學。
“你剛剛那是什麼表情??不是我說你,要不是你我會這麼辛苦?!花最多的錢送你上各種貴得要死的補習班,我圖的是什麼?!”
“我還不是圖你能從這個破家走出去,你倒是有一點能明白我的苦心嗎?!”
剛一回家,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被母親不斷耳提面命,我知道母親是因為繼父又出去打牌的事遷怒我了,那男人是家裡目前唯一的勞動力,掌管着經濟命脈,她無法向他撒氣,便隻好遷怒于我。
我心底歎了口氣,照舊沒反駁,沉默或許是消解一切争端的最佳辦法。
但接下來,我的沉默反倒點燃了她,她又大聲道:“你說句話啊!這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性格到底是像誰?!樞帆根本不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