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撒謊。”
“……”
“欸,你怎麼能騙老同學呢?還讓我看出來了。這太傷害同學情誼了,以後還怎麼共事?第二個問題,劉宗強死因有可疑?”
“……”
“呵,我就知道。”
“江進。”戚沨終于忍無可忍,“我知道你想查你老師周岩的案子。可就算劉宗強是最後一個見到周岩的人,他也不可能将線索放在自己家裡。而且那是五年前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江進直起身,笑意收了幾分,“你去劉宗強家,不就是因為死因可疑,有多種可能的存在,所以要去現場‘還原’嗎?怎麼到了我這裡就成了‘不可能’。”
戚沨沒理江進,說到口才,她是不如他。
安靜了幾秒,戚沨問:“第三個問題是什麼?”
江進掃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擔心我隻顧着查周老師失蹤的線索,破壞現場?”
戚沨沒吭聲。
江進擡起沒受傷那隻手:“我保證不會。”
戚沨看過來:“如果我不讓你跟,你接下來會怎麼做?”
江進煞有其事地舉例:“那我隻能去看守所提審李蕙娜。我覺得她還有保留。你總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去現場,一半看着我吧。”
“就是說如果我不讓你跟,你就搞破壞。”
“你可以告發我,我也不在乎多一條紀律處分。”
戚沨再次别開臉,看着天吸了口氣,隔了幾秒才說:“上車吧,你導航。”
江進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麼順利。
直到坐上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江進又問:“你怎麼這麼容易妥協,弄得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哦,是不是有問題想不通,想利用我的分析能力?”
兩人認識十年,對方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大半意思,有什麼心思根本藏不住,戚沨也懶得藏。
“你要是願意出力,就多貢獻一點。将來我會為你多說幾句好話。紀律違規,也可以解釋成破案心切、懸崖勒馬,想早日回歸一線。”
江進樂出聲:“我要是回來了,你就不怕上頭讓你讓賢呐?你不是很在意升職嘛。”
戚沨斜了他一眼:“我這報告還沒遞上去呢,先别着急嘚瑟。”
“得,那就說正題,先把你的‘懷疑’跟我講講。”
劉宗強家距離市局不算遠,這會兒又不是高峰期,開車過去最多十五分鐘。
戚沨一邊注視着路況一邊描述屍檢報告存在的可能性和争議,遂又補充道:“哽死的死亡機制是因為異物部分或者完全堵塞氣管,導緻窒息死亡。這需要将所有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都考慮進去,特别是現場環境。還有一點很關鍵,那就是死者自身的身體因素,是否已經排除疾病緻死,确定哽死就是直接死因?目前沒有發現劉宗強身上有抵抗傷,也沒有捂壓口鼻的痕迹,可以排除機械性窒息的可能。劉宗強也不是死于心肌梗死,沒有精神病史,家裡也沒有找到催眠類藥物,但……”
“但他喝過酒。不,是酗酒。”江進接着說。
“毒檢的最終結果還沒出。”戚沨說,“目前來看,李蕙娜下毒的可能性不高,就算驗出來什麼,大概率也會和那瓶香槟底部的白毛有關。”
“聽你這意思,像是‘意外’。”
說話間,兩人來到李蕙娜和劉宗強住的小區。
一路上沒遇到幾個人,居民見到兩人身着警服,沒有靠近,隻是一直盯着這邊。
戚沨和江進全程沒有交談,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直到走進劉宗強家,将門掩上。
江進掃過劉宗強最後躺過的那塊地方,說:“如果是哽死,檢方可能會認為,當李蕙娜捆綁運輸劉宗強的時候,劉宗強還活着。因為捆綁将身體擠壓在箱子裡,導緻呼吸不暢、姿勢傾斜。外面雨很大,劉宗強可能掙紮過,呼救過,但施展不開。那些微弱的動靜和呼聲因為受到雨聲、風聲和路面不平的影響,沒有被李蕙娜察覺。或者李蕙娜察覺了,但沒理會。而劉宗強呼救時,聲門會打開,就這樣将異物和牙齒吸入氣管……你是這麼想的吧?”
江進話落,對上戚沨的視線。
江進的所有描述,都曾精準地出現在她腦海中。
江進又道:“不是我說,你是不是有點太操心了?後面的‘故事’和可能性分析,那是檢方和律師的辯論環節,最終看的是法庭的傾向和對李蕙娜主觀故意的認知,這不是法醫和警察該管的。”
“怎麼不是?”戚沨走到窗邊,背靠窗戶,聲音很輕,“無論是刑警還是法醫,都應當将當時的客觀條件和環境因素考慮進去。當然,不考慮也不算失職,我完全可以交一份報告就翻篇,最後說一句‘看到這樣的判決結果我很遺憾’。但這樣對死者和嫌疑人都不公平。”
“哦,我還以為你在懷疑李蕙娜。”
“保持基本的懷疑是偵查本能,不是個人針對。懷疑歸懷疑,事實是事實,我看到了事實,想到了其他可能性,這并不妨礙我對嫌疑人的懷疑。李蕙娜的确存在主觀故意,但劉宗強的死因排他認定也的确不夠嚴謹。他可能是在李蕙娜捆綁裝箱以後才死的,但也可能是在李蕙娜捆綁裝箱之前就死了。”
如果是裝箱後才死,李蕙娜的故意殺人行為判定會更嚴重。但如果是裝箱前就死了,李蕙娜沒有施救,同樣存在主觀故意。但酒是劉宗強自己要喝的,他也要負部分責任。對李蕙娜的判刑力度就相對較輕。
“那就要看劉宗強的死亡時間了。”江進說。
“法醫科去過證人許垚的别墅采集了冰櫃樣本,加上案發當晚的室内溫度、濕度,屍僵程度和經過幾個小時的冷凍,死亡時間隻能鎖定一個大概範圍,是在晚上的九點到十二點,不能精準到分鐘。”
“就是說李蕙娜不算撒謊,她說發現劉宗強的屍體是八、九點鐘。她是十一點以後離開的小區。但也有一種可能,劉宗強是逼近十二點才死,那時候他已經被裝箱了。”
說到這裡,江進呼了一口氣,靠着牆,看向已經經過兩輪采證的雙人床:“而且這裡面還有一個因素,就是證人許垚……”
他很少這樣反常,戚沨不由得看過去:“這個人有問題?”
“不是有問題,隻能說很聰明。”江進措辭道,進而笑了,“之前在一個案子裡和她有過接觸,很有手段。”
“你很欣賞她。”
“但我這種欣賞不好說是正面還是反面。我保留意見。”
江進隻說到這裡就點到為止,又将話題帶回正題:“我之前處理過氣管堵塞導緻窒息的案件,其中一位死者是在嘔吐過程中遭到毆打,髒器遭受擠壓,聲門打開,異物入侵。如果劉宗強是在‘運輸’過程中,因為颠簸擠壓而導緻牙齒脫落……”
隻是剛說到這裡,江進就停了下來:“不是,我有點沒搞懂。李蕙娜有沒有解釋她為什麼要把劉宗強裝箱,隻是為了抛屍嗎?”
“她說她當時還沒有完全想清楚,隻是出于本能想逃避,就先把屍體帶出門,打算沿途找條河。但是走着走着,她逐漸冷靜下來,覺得不應該這樣做,又想到自首。”
“也算合理吧。”江進說,“可既然要自首,為什麼還要在雨裡走那麼久?”
“她說是因為害怕,當時的想法也很矛盾,不敢就一個人拉着箱子去就近的派出所。她需要一點勇氣,想有人陪她,還能幫她理清思路。所以這個人最好懂法。”
“那她是怎麼找到的羅斐呢,不會是手機刷一刷就找到了吧?”江進投來古怪的眼神。
戚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的懷疑基本不可能。李蕙娜事先不知道案子會落在我手裡,也不知道羅斐和我的關系。”
“你看,敏感了不是?”江進笑道,“我之所以覺得奇怪,是因為李蕙娜說她的手機早就停機了。那劉宗強停止呼吸之後,李蕙娜又是幾點拿到的他的手機?”
“是發現劉宗強沒了呼吸之後就拿到手機,也曾四處尋找大門鑰匙。”
“那麼從八九點到十一點,兩個多小時她都沒想過叫救護車再挽救一下,反而在找律師的直播号?這部分的主觀故意太明顯了。”
“李蕙娜懂法,她應當知道夫妻之間有救助義務。在劉宗強死後,她因為害怕想到逃避、自救,于是做出準備抛屍的行為,還想到咨詢律師,這都說得通。我能做的,就是在前期調查階段盡可能将證據收集全,将可能性都考慮進去。”
“你想幫她?”
“說不上,隻是盡一份力。”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江進似是笑了一下,“事實是,李蕙娜确有殺人想法,一直在旁邊等着劉宗強咽氣。你會不會後悔為了這個案子的付出?”
幾秒的安靜,戚沨沒有生氣,反而也露出一絲笑意,遂擺出姿态說:“你這話有問題,還埋了陷阱。”
“哦,說說看。”
“我現在做的事,是基于尋找事實的基礎,而不是基于為嫌疑人脫罪的動機。結果可能是我們收集到的證據對李蕙娜有利,但也有可能是進一步坐實李蕙娜的故意殺人情節。隻要事實弄清楚了,不管是什麼結果,都是我想看到的。我隻信奉真相,不信人。”
“因為人會說謊?”
“因為人會變,會反複。嫌疑人和證人撒謊、編造證詞,甚至推翻口供的事還少麼?不管李蕙娜做了什麼,是故意還是不小心,我希望法律能有一個令人信服的判決。這世界上有太多案子存在争議,判決無法令人信服。法律應當起到的是威懾和警示作用,而不是讓人質疑它的公正性。”
“果然,林秀案真刺激到你了。”幾秒的停頓,江進得出這樣的結論,随即話鋒一轉,“你今天上網了嗎?”
戚沨搖頭:“怎麼了?”
江進拿出手機點了幾下,将熱搜第一的詞條轉發過去。
戚沨剛點開,就在這時從外面傳來細微聲響,有人推開大門進來,一路走進客廳。而且來人穿着皮鞋,踩在地磚上發出低沉的聲響。
戚沨和江進不約而同看過去,直到來人走到卧室門前,三人打了照面,皆是一怔。
“小沨,這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