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就像大多數遭遇命案的受害人家屬一樣,劉宗強父母的哭嚎聲貫穿了停屍房。
劉宗強母親幾次哭倒在地。在得知嫌疑人是李蕙娜之後,劉母一直捶胸喊着“恨啊,當初就不該救她啊,白眼狼啊”。
雖然隻是隻言片語,卻也透露一些信息。
就在劉宗強父母辦理手續的時候,李蕙娜的母親李芳華也正在接受詢問。
而此時的驗屍房,張法醫正在檢查劉宗強屍體的表面痕迹。
許知硯站在最後方,已經開始緊張。她看了看前面兩名助手法醫,包括司法鑒定人員,最後小步挪到戚沨身後。
“戚隊,待會兒能不能給我講講要點?我上次光顧着吐了,什麼都沒記住。”
戚沨側了下頭:“張法醫是主檢,先聽她怎麼說。”
“好。”
許知硯當然見過兇案現場,不過那些血腥暴力場面都在承受範圍之内。唯獨是腐爛發臭的屍體,那不隻是視覺沖擊,氣味兒更是直沖七竅。
許知硯過去在飲食上口味比較獨特,喜歡一些臭食。上學時還玩笑說,現在多吃點臭的當脫敏訓練,将來見到高腐屍體保準扛得住。
然而真見到了,曾經大快朵頤的記憶如海水一般湧來,許知硯當時隻覺得滿嘴都是臭的,鼻子更是塞滿了氣味兒,想起來就犯惡心。
那邊,許知硯正忙着做心理建設,不停地調整呼吸。
這邊,戚沨的注意力已經放在劉宗強的屍體上。
張法醫資曆深,檢查得非常仔細。
死于酒精中毒的人,屍斑通常會出現在低下位,呈現暗紫紅色。可劉宗強在死後曾被李蕙娜進行捆綁裝箱,屍斑的位置就變了,頸部、背部均有呈現。而且局部伴點狀出血。
戚沨正在觀察屍體,許知硯又一次附耳低語:“車主找到了,正在問話。她還提供了一個很關鍵的信息……”
許知硯将手機拿給戚沨,上面是一組同事發來的信息。
“拿給張法醫看一眼。”
許知硯又将手機轉向張法醫。
張法醫說:“如果屬實,死亡時間的推定也要變。”
戚沨看向許知硯:“通知痕檢科,将這一點考慮進去。”
此時的問詢室裡,許垚正說道:“警察同志,我這個情況應該沒有違法吧?那具屍體我一直都沒碰過。”
“你的意思是,從李蕙娜聯系你,到你開車接李蕙娜去别墅,整個過程你都不知道箱子裡的是屍體?”
“開車的是我助理,我接到電話後就讓助理去辦。但她不知道這個情況。是李蕙娜來了别墅以後,我說讓助理給她找個房間休息,李蕙娜才提到這件事。我們當時都吓了一跳,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正好别墅的地下室有一個大冰櫃,我擔心屍體腐爛發臭,就說要不先放冰櫃裡,等将來再和你們說明情況。”
“下一步會有同事去你說的别墅查看,方便嗎?”
“當然。”
解剖台上,劉宗強的屍體面色青紫而且腫脹,特别是口舌和耳廓十分明顯。雙眼眼球有結膜充血現象,同樣可見血點。雙手十指甲床發绀,屍僵較強,這些都基本符合酒精中毒死亡的表象。
屍體的下半部有精斑殘留。同樣的痕迹在衣服和褲子上也找到少許。也就是說,劉宗強最後一次發生暴力性行為,并沒有完全脫掉衣褲。
“死者口鼻附近有唾液斑。”張法醫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她已經掰開口腔,開始檢查内部粘膜和牙齒,又用工具探入屍體的喉頭,取出一些食物殘渣。
戚沨看過去,不僅看到了唾液痕迹,還有幹涸的嘔吐物殘留。當然還有那一口常年經過酒精腐蝕的牙齒。
酒精會導緻粘膜受損,影響唾液分泌,令牙周環境失衡,所以酗酒的人牙齒和胃都不會好,不僅會更容易得口腔疾病,牙齒也會更早脫落。
“死者少了三枚牙齒,其中一枚剛脫落,應該就是案發前。”
法醫助手小陳回憶道:“死者家裡的垃圾囤積較多,這兩天都沒有清理。但是沒有找到牙齒。行李箱裡也沒有發現。”
直到屍體被完全“打開”,血腥味兒中伴随着酒精味兒,以及一些古怪的臭味兒一股腦湧出。
人的口腔如果不清理,會有口臭,何況是内髒。劉宗強常年酗酒,又有肝病腎病,胃必然也不好。雖然偶吐過,但他胃裡依然有食物殘渣。這些都是臭味的來源。
“我還以為酒精會揮發,不會有這麼大的味兒了。”許知硯小聲說。
戚沨和張法醫對視一眼,張法醫率先“發難”:“考考你們,酒精濃度每毫升達到多少克就會導緻一個成年人陷入深度昏迷,甚至死亡?小許,你先說。”
許知硯倒是不慌,來之前她才做過功課:“是500毫克。”
戚沨跟着問:“那是不是低于500毫克,這個人就不會死?小袁,你說。”
袁川回道:“每個人的身體素質不一樣,有的人三四百毫克就會緻死。以前還發生過二百多毫克就緻死的案例,但也有超過五百毫克還存活的案例。所以劉宗強生前的身體狀況,也應納入參考因素。”
戚沨沒有給幾人喘息的機會:“那麼,如果這個人死亡超過一個星期,甚至更久,還有沒有機會驗出酒精成分?”
戚沨的聲音很平穩,表情也沒有變,但不知道為什麼,許知硯卻從裡面聽出一絲少見的“活潑”。
“戚隊,您這個問題有陷阱。”袁川說。
戚沨掃了一眼過去,挑了下眉,眼底帶笑。
“死亡一個星期,是在什麼環境下,什麼季節,屍體有沒有經過處理?如果是已經腐爛的屍體,一定會影響檢驗結果。”
“冬季、冷凍。”
“這題我會。”許久沒有接話的法醫助手小陳說,“八十年代前蘇聯就做過這類實驗。屍體于夏季埋入地下,兩個月後分别在髒器、大腿肌和血液裡驗出酒精。若是冬季下葬,四個月以後依然可以驗出。但是大腿肌和腎髒裡的酒精含量增加,胃裡的相對減少。”
“這麼說,人死了,體内的酒精成分仍會吸收轉移?”許知硯有點懵。
戚沨看向被張法醫一一檢出并裝桶的髒器,說:“死于急性酒精中毒,有人認為是多發于吸收期,也有人認為是排洩期。吸收期,尿液中的酒精含量會低于髒器和血液的含量,排洩期則相反。至于你剛才說的,屍體内的微生物會和酒精發生作用,在一定時間裡産生微量的新生成酒精。不過這個含量非常低。”
“都知道喝酒傷肝。”張法醫問,“那麼在做檢材的時候,是否應該以肝髒為主?”
“不是。”許知硯搶答,“應該是腎。”
“看來提前預習過。”戚沨似有笑意,卻沒有手下留情,“除了腎呢?”
“我想,大腦也要查……”
戚沨看了過來,眼底劃過一絲驚訝。
“聽前輩提過一個酒後駕駛的案子,屍檢的時候說是有腦水腫現象。”
“嗯,不錯。”
戚沨和許知硯沒有看完全程屍檢。髒器檢材已經送到下一個房間,稍後會有其他法醫進行檢驗。
換完衣服出來,許知硯迎着微風吸了口氣。
戚沨問:“怎麼樣?”
“活過來了。”
“我是問你的看法。”
“啊,這麼快就要考試啊?”許知硯老實坦白,“其實我看不太懂……内髒有水腫現象,還有血點,就隻看明白這些。”
“腦部水腫、内髒淤血,伴随點片狀出血,這些都符合酒精中毒死亡的條件。但是……”
“但是?”
戚沨停下來,側身道:“還有其他死因也會出現以上現象。”
“我想起來了,張法醫說少了一顆剛脫落的牙齒,不知去向……不會吧?”
“有這種可能,雖然概率非常低。”戚沨問,“還有,橫向剖開喉管的時候,找到一些食物殘渣。”
“喝多了嘔吐很正常啊,有殘渣不稀奇。”
“一個人如果在清醒的狀态下,嘔吐時會下意識彎腰低頭,将食物盡可能吐幹淨。嘔吐後還會漱口、喝水。可劉宗強是側躺在地上嘔吐。”
“所以……”許知硯睜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麼。
“所以下一步,張法醫會檢查死者的氣管。”
“如果氣管堵塞,那死因可能就不是酒精中毒?可……你們是怎麼想到這一點的?”
許知硯難掩困惑。從接到報案到屍檢,大家的接觸時間都是一樣的,而戚沨和張法醫似乎在屍檢過程中就快速達成了某種共識,比其他人多了一條思路。
戚沨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先說說,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的人生前有什麼表現?”
許知硯想着之前接觸過的酗酒鬧事的案件,一件件數,生怕說漏了:“會特别沖動、興奮。頭疼眼花、視線模糊、容易疲勞、昏睡……嚴重的話會喪失意識、痙攣、休克、停止呼吸,直至死亡。”
“過程持續多久?”
“這不好說,快的話半天,但也有人一兩天以後才死于多髒器衰竭。”
“李蕙娜說發現劉宗強死亡的時間是晚上八九點鐘,判斷依據是沒有呼吸。如果這個時間屬實,那麼往前推,劉宗強出現不适的症狀應該是案發當天下午,差不多是6-8個小時以前。”
“那個時候酒精中毒症狀就已經出現,居然還要借酒逞兇,後面又繼續喝……”
“剛才不是聊到毫克的問題嗎?你所說的借酒逞兇,通常是處在酒精含量二百毫克階段,超過四百毫克就會昏迷、休克。”
“我記得李蕙娜說過,劉宗強在施暴之後又喝了很多酒。還有半瓶長毛的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