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一睜開雙眼，便看見公玉卿右手提着兩個蒲團的同時，胳膊還夾着一本不算太厚的書籍，還低頭看着腳前第三個蒲團……
他何時變得如此貪心？……
淩霄撐起身，想下地，腳尖觸到一絲冰光時，才恍然大悟，自己沒穿淨襪。
“你在做甚？”他瞧着公玉卿，剛睡醒，神色黯淡，聲音都啞了幾分……
公玉卿被這從天而降的一聲吓得手抖一瞬，緩緩轉過身，窘迫道：
“師尊，不是我，是江亦姝要的。”
“她練了分身術？”淩霄冷冷問他。
江亦姝練了分身術？一分為四，要坐四個蒲團……
荒謬。
公玉卿不說話。又不是他的錯，為何淩霄要兇他……
就在公玉卿愣神之際，淩霄已穿好鞋履，迅速步至前者身旁，接過他右手攥緊的兩個絲綢錦蒲團，又拾起地上那個，想外殿走去。
“師尊？”公玉卿将“愕然”的情緒布滿在眼底，不解淩霄是何意。
“别廢話。”被喊到的人一字一頓，這語氣，這簡潔的仨字，果真是淩霄的作為！
想來公玉卿也該回來了，江亦姝一擡頭，不出所料地看見……淩霄。
江亦姝：“……？”
……
她愣在原地，連起身向淩霄行禮都忘了……後者一言不發，畢竟江亦姝見到他很少向他行弟子禮……都是被羅詩嬰慣的。
淩霄将三個蒲團丢到桌案上，遲遲不動，盯着江亦姝把三個蒲團一個接一個擺在自己坐的位置……順勢倒下。
……敢情她不是練了分身術，而是在他藤栩殿長眠麼？
公玉卿也不曾料到會有這一幕，他站在淩霄身後，一半視線被“白雪”遮掩，不過他還是清晰地看見江亦姝的所作所為……跟他三師姐有得一拼！……
淩霄對她莫可奈何，“問候”的話悉數被吞入腹中……公玉卿站在他身後，隻覺自己跟前是寒冬的汪洋冰川，不可觸碰，冷氣直.直讓人不禁打個寒顫……
汪洋倒流，冰川颠倒，淩霄蓦然回首，低眸注視公玉卿眸子黝黑。他沉默不語，半晌，重回内殿。
“唉，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公玉師兄。”江亦姝倒在蒲團上，側過臉對公玉卿喊道。
誰家好人請教問題開頭用“唉”的？
……
兩人展開對話——
“你跟謝淮舟熟悉麼？”江亦姝側着身，手肘撐在一隻蒲團中心，手掌拖着下半張臉。
從她這個角度，一隻桌角遮住公玉卿的半張臉，隻是依然能見後者的高挺鼻梁，泛光的眼，平而濃的眉，劍星眉目。
“不熟，這套青萍劍法，”他翻開冊子一頁，展示給江亦姝看，“其套路招式内容充實，結構嚴謹，剛柔相濟，虛實相參，攻中寓防，防中寓攻，陰陽起伏，可謂是神出鬼沒……”
江亦姝并不對“青萍劍”感興趣，在她心目中，羅詩嬰的“泮水劍法”能夠戰勝一切……她繼續問道：
“我今日去玉骢殿，那宮殿的布局……好熟悉，可我忘記是在哪裡看過了。”
“我從前去過幾次，與其他宮殿差不多的，你多慮了……”公玉卿翻閱典籍，總結而言，“青萍劍法就演涷而言，由淺而深，由簡到繁，一趟比一趟複雜，微妙，高深。第一趟是基礎劍，定式多，換式慢，架子低，多埋伏，講究身正步穩，慢中求快，招式清楚，劍法明晰。”
其馀五趟起伏轉折，靈活多變，進退閃轉，快速急變。
江亦姝：“……”青萍劍，青萍劍，此人就知道青萍劍！
或許她該起身遠離“青萍劍”！還是芊雪殿好，沒人唠叨。
微雨過，刺竹翻，栀子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殿外雨淅淅，在竹林深處的泥坑中，一圈一圈泛起漣漪…… 微雨過，何處不催耕。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鹁鸪鳴。
春色屬蕪菁。
微雨後，薄翅膩煙光。才伴遊蜂來小院，又随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
藤栩殿外，來了二人。
“四師弟！”一女子身着鵝黃襦裙，頭挽花髻，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她手上提着一袋紅藕糖。
與之并肩的，是一位男子，看來是淩霄的二弟子，身型高挑，溫潤儒雅。
……
“青萍劍啊……”，公玉卿三師姐名叫施笉笉，談笑間還露出一對虎牙來，她接過四師弟手上的書，“該劍法以虛靈取勝，虛實相參，千姿面态，變化莫測，招式豐富，各有不同之招式和技擊要求，其主要劍法有點、崩、剌、雲、抹、挂、挑、撩、提、截、劈、攔、撥、纏、抄、掃等十六個技擊法。其中不乏上、中、下三盤的姿勢與動作，但更注重下盤埋伏及跳躍之式。”
元笉笉對青萍劍法亦有所了解，公玉卿手上的典籍，是她與二師兄都從前都讀過的。
“你是羅宗師的首徒？”二師兄看着江亦姝，他已觀察後者良久。
“行雲之粥”時，他與施笉笉一同在外曆練，大會結束後，聽江湖人談論，才知曉此事。
“當真是天之驕子，在下瞿景沅，幸會。”
江亦姝點點頭，“幸會。”
“要突出劍的技擊法。刀劍技擊之法截然不同，不可混雜。劍術要以虛靈避拙運巧，運劍握把須活，不同之劍法其把位、把法不同，要運力在腕，切忌僵硬，才能配合手、眼、身、法、步，達到身劍合一，身轉劍轉，遊刃自如，臻忘我之境。”
刀加猛虎、劍如飛鳳。
幾人讨論青萍劍法讨得熱烈。
……
未時，膳堂弟子将藤栩殿的晚膳送來，淩霄不知是何時來到大殿中，将食盒放在竹林邊紅木高桌上。
“師尊——”他的三位弟子起身行禮，芊雪殿的人也站起身，隻覺腳下有些晃悠，許是方才躺着太久，麻木了……
江亦姝也準備回芊雪殿用膳了，她欲張口告辭，誰知淩霄早就猜到了她想說什麼，截胡道：
“用完膳再走罷，你師尊那邊，我給她傳個訊。”
江亦姝剛想婉拒，施笉笉拉着她，笑眼盈盈，“來都來了！我還沒聽你與羅宗師之間的故事呢！”
讓她留下來的不是淩霄的話，亦不是“來都來了”，而是最後一句。
今日晚間膳食，糖醋裡脊，清蒸鳜魚，時蔬三拼，芙蓉絲瓜湯……
公玉卿舀了半碗湯，還想接着探讨青萍劍法，“劍法運行，身法須輕靈，矯捷。身法之關鍵，全賴於腰部之靈活，進退閃展，起伏轉折均以腰引導四肢面骸，使勁力活透，力達劍捎。有了身法，才會剛柔相濟、氣宇軒昂，表現出精神如威勢。”
劍為短兵器，非長槍大戟可比。其技擊法則不以力取勝，而以巧勝，故有不封、不架、不沾而進為上乘之說，凡對方出手，我即截其手腕，進而擊其身。
瞿景沅唏噓自己師弟是個武癡，依舊附和道：“該劍招式多而精，無花招舞姿，每招每式都有其特定的實戰意義。格鬥中走最簡捷路線，注重腕内兩、三寸，體現了以近取勝的特點。
“劍法中既有取捷徑追敵之招，又有破擒拿危中制勝之道，既有短兵進長鋒之法，又有誘敵深入敗中取勝之術。劍多運用，前一劍為後一劍設伏，後一劍前奏一劍之功，劍出虛實不定，欲左先右，欲右先左，出奇制勝。”
“停！讓我們來聽聽江師妹的事迹！”
青鳴山人人皆知，施笉笉人送外号“八卦精英”。她不願再聽什麼勞什子“青萍劍法”了，隻想知道劍道魁首美人兒是怎麼想通的……
瞿景沅奈何不了她，隻能讓淩霄來制裁——
“等等，想讓師尊來點評一下這套劍法，你再說别的。”
江亦姝聽見有人喊她，精神有些許恍惚，隻覺頭暈乎乎的，下半身變輕盈了，仿佛不存在……
該劍法技擊中先發後并用，正出奇勝并用。先發制人時，彼微動、我先動，先聲奪人。彼随動，我變機，乘其倉惶之際出劍創敵。後發制人時，彼不動，我不動，彼初動，我先至，乘其倉惶之時進擊其虛，戰陣中方能立於不敗之地，神出鬼沒，無法捉摸，出奇制勝仍情萍劍之特徵。
淩霄沒有立即道出口，這些點，都是書籍中有的，他再重複一遍，也無甚作用，不如長話短說……見二徒弟專心緻志用膳，三徒弟眼裡滿滿都是江亦姝與羅詩嬰，隻有公玉卿這個小徒弟感興趣……
青萍劍共六趟，每趟六十馀式，共三百六十五式，内含周天之術加四季和天元巧合一歲之數。劍譜均為四言典故，成語标名，如迎風揮扇、橫掃千軍、玉女投壺、雲裡尋梅、浩然折梅、紫燕掠水、仙人指迷等形象生動，文雅别緻，格式統一，理象融合，頗為典雅可詠。
“青萍劍的下盤動作較多，有的一式多變，難度大，花氣力，最易造成氣、力不能合一的弊端。故演練車要注意氣力合一，要依規矩，熟規矩，以至達到出神入化之境都不離規矩，隻有不離規矩才能觸類旁通。入達化之功。”
淩霄一點即通，若是公玉卿此時沒受傷，他定要演練一番！
“師尊講得真好，現在有請江師妹！”施笉笉終于等到淩霄講完，她滿臉期待瞥向江亦姝。
江亦姝一手扶額……“詩嬰她……”
她不過才道出三字，衆人皆驚！哦喲……竟然有如此親昵！
……
殿外細雨停下，雨後的竹林間帶着絲絲涼意，被竹香包裹，山雨潑墨染青山，秋日的第一場雨結束。
江亦姝趴倒在紅木高桌上，碗裡還殘留幾滴清香解膩的絲瓜湯，她的雙頰恰似雨後的一道殘陽，擡頭仰望，妄想取到幾分高陽拂煦，卻得到半絲涼薄……
恍惚間，一人施施從殿外走來，手中握着未展開的油紙傘，傘尖在滴水……那人膚如凝脂，傅粉施朱，薄唇輕啟——
“小姝，是不是貪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