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争吵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徹底平息了。
死寂沉沉地壓下來,籠罩了整個家。我睜着眼睛,盯着天花闆,直到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從墨色變成灰白,再染上一絲朦胧的亮光。
幾乎一整夜沒睡。
耳朵裡反複回響着父母那些互相傷害的話語,還有最後那聲決絕的、仿佛切斷了什麼的關門聲。心髒驟然縮緊,一陣冰冷的麻意蔓延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被敲響了。我坐起身,看見父親站在門口,他的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疲憊和……空洞。
“……小鐵,”他看着我,聲音幹澀,“你媽媽……走了。”
走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處理這句話的含義。
“她……她昨晚就收拾東西離開了。”父親避開了我的視線,聲音低沉,“……我,我出去一下。”
他沒等我反應,甚至沒給我問“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的機會,就轉身下樓。很快,樓下傳來大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着是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然後四周重歸寂靜。
這一次,是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面對這空洞的寂靜。
我坐在床上,有些呆滞地,過了好久才慢慢反應過來——媽媽走了,爸爸也走了。這個家,空了。
昨晚的一切争吵、那些難聽的話、還有她問我“要不要跟她走”時我無法回答的沉默……所有畫面在我腦子裡不受控制地翻湧、爆炸!
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我什麼都沒說?!
胸口被什麼東西狠狠堵住,喘不過氣來。
混亂、自責、恐慌、還有一種被抛棄的巨大茫然感……所有情緒失控般奔湧而出,立時淹沒了我。整夜未眠帶來的疲憊和暈眩感,讓這一切顯得更加不真實,卻又格外尖銳。
不行……不能待在這裡……再待下去,我會瘋掉!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大腦混沌一片,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嚣:動起來!必須動起來!否則這些念頭會把我撕碎!
我跌跌撞撞地沖下樓,甚至沒想過要換衣服,身上還穿着單薄的睡衣。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大而密集,帶着冬末的寒意。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猛地拉開大門,一步就沖了出去,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打在臉上、身上。
沒有傘,也不需要。
我就這樣沖進了那片灰蒙蒙的雨幕裡。
剛踏出家門,幾乎是本能驅使,我的視線就投向了旁邊那棟熟悉的房子——研磨家。就在隔壁,近得我甚至能看清他家二樓窗戶上雨滴滑落的痕迹。
然後,我看到了。
那扇我無比熟悉的窗戶,窗簾緊閉,卻在最上方的縫隙裡,透出了一點微弱的、斷斷續續閃爍着的光芒。
很暗淡,但在淩晨這片昏暗的雨色中,卻異常清晰。
光……
在那一刻,我混亂、刺痛、近乎停止轉動的大腦,仿佛被那一點微光牢牢抓住了。
不是思考,不是分析,甚至沒有立刻聯想到“研磨”或者“遊戲”。
隻是……光。
在那個空蕩蕩、冷冰冰、剛剛失去了一切聲音和溫度的家裡逃出來之後,那一點微弱閃爍的光,如同漆黑海面上的燈塔,是沉入冰冷絕望時,唯一可見的生機。
我站在雨裡,任由冰冷的雨水澆透我的睡衣,打濕我的頭發,順着臉頰滑落。我一動不動,隻是擡着頭,有些麻木地、又帶着某種無意識的渴求,死死地盯着那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的光。
身體很冷,但心裡那塊因為震驚和恐慌而凍結的地方,卻因為那一點點微光,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想要靠近的沖動。
就在我看得有些出神的時候,我忽然感覺……那窗簾後面,好像有什麼動了一下?
難道……他發現我了?
這個念頭讓我瞬間回過神來!
一股莫名的恐慌立時攫住了我。我不想被他看到我現在這副鬼樣子,更不想把家裡那些糟糕的事情帶給他,給他造成困擾。
條件反射地,我猛地轉過身,拔腿就跑!
雨水迎面打來,冰冷刺骨。我什麼都顧不上了,隻是拼命地往前跑,跑過熟悉的街道,跑過空曠的公園,跑進更深的、無人的小巷。
我隻想離那個可能會帶來安慰、卻又讓我不敢靠近的窗口遠一點,再遠一點。
跑到哪裡才算夠遠?跑到研磨肯定追不上來的地方……不對,他根本就不會追上來吧?我這是在幹什麼……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沖刷幹淨。我跑得越來越快,肺部灼燒般疼痛,腳步卻越來越沉,每一步都深陷在積水裡,難以拔出。冰冷的雨水混着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東西,模糊了我的視線。
周圍空無一人,隻有嘩啦啦的雨聲,把我徹底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來。
我終于跑不動了,體力耗盡,情緒也仿佛被抽空了一樣。我站在杳無人迹的路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澆淋,打濕我的頭發,滲進我的衣服裡。
好冷……好累,也好……狼狽。
媽媽走了。爸爸什麼都不解釋。我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或者說,是我自己放棄了選擇。是不是因為我什麼都沒說,所以她才真的走了?如果我開口挽留,或者答應跟她走……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我又怎麼能立刻去懷疑爸爸?
混亂的思緒纏成一團,在我腦子裡找不到出口。巨大的委屈和無助感,伴随着冰冷的雨水,逐漸擊垮了我強撐的防線。
我閉上雙眼,肩膀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就在這時,雨聲中,我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
“……小黑?”
很輕,隔着雨幕傳來,有些模糊。
幻聽吧。我自嘲地想。在這種時候,會産生這種幻聽,也真是……太遜了。
但……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哪怕隻是幻聽,能聽到他的聲音,心裡那塊冰冷的地方,似乎也稍微暖和了一些。
我維持着閉眼站立的姿勢,甚至有點享受這片刻的、虛假的安慰。
“小黑!!”
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急切和……擔憂?
“黑尾鐵朗!!!”
這一次,聲音卻異常清晰,如同驚雷,穿透了密集的雨幕,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猛地擡起頭。
雨簾中,一個撐着傘的身影正朝着我跑過來。是研磨。他跑得氣喘籲籲,渾身幾乎也濕透了,臉上帶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着焦急和薄怒的表情。
他跑到我面前停下,傘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是你啊,研磨。”我看着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和平時一樣的笑容,卻發現臉上的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最後大概隻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聲音也沙啞得厲害,如同被雨水浸透了一般。
他沒說話,隻是皺着眉,用那雙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是在确認我有沒有少塊肉。
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落,也順着我的臉頰滑下。我們隔着雨幕對視着,誰都沒有先開口。
然後,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掌心相觸的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也很冷,甚至因為跑動和緊張而在微微發抖,但比起我這快要凍僵的身體來說,那點溫度已經足夠将我拉回現實。
“……研磨,我——”我想說點什麼,比如“我沒事”,或者“你怎麼來了”。
“閉嘴。”他幹脆利落地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
然後,他用力一拽,頭也不回地拖着我就往回走。
我順着他的力道往前走,腳步虛浮,身體凍得有些麻木。越靠近他家,我的腳步就越猶豫。我不想……把這身狼狽和糟糕的情緒帶進他家。
但還沒等我開口說“我自己回去就好”,他已經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了他家門口,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打擾了。”踏進玄關的瞬間,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幾乎立刻打了個寒顫,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他沒理會,甩掉腳上濕透的鞋子,一把拽着我的手腕就把我往浴室拖。
“等等、讓我先擦幹——”
“進去擦。”他語氣強硬,完全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浴室裡溫暖的燈光和氤氲的水汽讓我有些恍惚。我站在那裡,看着腳邊迅速蔓延開來的水漬,感覺自己是個不屬于這裡的、濕漉漉的闖入者。
他很快拿來了幹淨的衣服和毛巾,塞到我懷裡,然後打開了花灑。
“熱水開了,浴缸放水慢,先沖澡,等會兒水就滿了。”他交代着,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在雨裡狂奔、把我拖回來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低頭看着懷裡柔軟幹燥的衣物,那是他的尺碼,我穿上肯定會有點小,帶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和陽光的味道。鼻尖忽然一陣酸澀。
“脫下來的濕衣服扔髒衣籃。”他又補充了一句,轉身似乎想出去。
“那個——”我脫口而出。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我看着他,嘴唇動了動,那句話在心裡轉了好幾圈,最終還是低聲說了出來:“……研磨,你可以……在這裡陪我一會兒嗎?”
就一會兒。
我怕一個人待着,會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沉默地看了我幾秒,然後靠在了門邊的牆上,輕輕點了點頭。
“好。”
我脫掉濕透冰冷的衣服時,手指抖得連最簡單的扣子都解不開。試了好幾次,指尖都凍得發麻,毫無知覺。
最後,還是他走過來,面無表情地、動作卻異常迅速地幫我解開了襯衫的扣子,然後又立刻退回了門邊,眼神飄向别處。
溫熱的水流從花灑中傾瀉而下,澆在冰冷的皮膚上,激起一陣戰栗。我站在水流下,任由熱水沖刷着身體,試圖驅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水汽蒸騰,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門邊那個安靜的身影。
浴缸裡的水很快就滿了。我關掉花灑,慢慢滑進溫暖的熱水裡。全身的肌肉瞬間放松下來,舒服得差點呻吟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