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晗回過神時,燭火已燎傷他的手指,他狠狠撚一下傷口,默不作聲收好油壺,無視膝蓋的痛楚,冷漠地跪了回去。
他像是一尊木雕,一動不動。
須臾,他身後傳來窸窣聲響,有人墊着極輕極輕的腳步悄悄挪至他身後,随即是衣料摩擦的聲音,來人沉默地跪了下來。
晏晗不語。
兩日前清談會上晏瑾身亡,賀蘭今身世揭發,杜沾衣與賀蘭今先後離去,衆人面面相觑,各自思量。
盡管衆人都很想指摘晏晗,但一來賀蘭今最後撂下的幾句話句句屬實,若真與這個妖女動起手來,還是他們吃虧。
二來玄天宗多年來穩坐仙門第一位置,他們對這位即将繼任的宗主,多少有些敬意在心。
因此除了雲一鶴憤憤不平罵了兩句,其餘修士倒沒有多說。
晏晗頭疼地道了個歉,修士們神情各異地離開了。
翌日,玄天宗發出了對杜沾衣與賀蘭今的通緝令。
晏晗白日裡與衆長老以及其餘仙門使者周旋,晚間就跪在晏瑾的靈堂中守夜。他已不眠不休整整兩日,眼下烏青堆積,眼皮褶皺多了一層,面色憔悴許多。
他像是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原本意氣風發,現在沉默寡言,就連身旁親近人也紛紛噤聲不敢多言。
他此刻身後的密探,更是大氣不敢多喘。
各個門派的規模、機制皆不相同,玄天宗采用的是“隐探于門”,玄天宗密探皆化作普通弟子的模樣,與其餘弟子一同修煉學習,隐藏實力,待到需要他們的時候才會現身。
因此盡管别的門派百般查找,都無法找到玄天宗密探所處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密探膝蓋都麻了,正打算偷摸摸動一下,晏晗忽然開口:“叫什麼名字?”
他聲音發沉,還有些啞。
那密探立刻繃緊身體,猶豫一下,道:“東昭。”
聞言,晏晗猝然睜大雙眼,熟悉的嗓音與名字讓他默了一瞬,随即立刻反應過來,他心中泛着苦澀:“是他讓你陪着我的?”
東昭清楚他在說什麼,低聲道:“是宗主讓我來保護公子的。”
晏晗年少時父母便去世,兄長一人擔起玄天宗重任,沒有多少時間陪着晏晗,但很快,玄天宗新收一批弟子,與晏晗年齡相近,性情相投,晏晗與這些人很能玩到一起去,尤其是其中一位名喚東昭的。
“我自小是孤兒,幸得宗主耐心培養,不嫌我蠢笨,将我收入密探,此後便負責保護公子。”
晏晗喉嚨動了一下,說不出話。
東昭見他不語,耐着性子等了一會,但他生性開朗,多年陪伴下來也是十分喜歡二公子,此刻更是見不得他郁郁寡歡,于是他大着膽子,向前走了兩步,重新在晏晗身旁跪下。
晏晗斜斜睨向他,忽聞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東昭猶豫着将酒壺遞到他面前:“二公子,你要不……喝一口……你常說的,酒能消愁。”
他雙目中泛着擔憂,時常翹起的嘴角此刻也垂了下來,說完之後緊緊抿着,以眼神詢問晏晗。
晏晗對東昭的印象,一直都是活潑愛玩,很少能從他臉上看到如此糾結又傷心的表情。他忽然記起,上次見東昭,自己尚與賀蘭今在一起,當時兩人商量着要進晏瑾書房去查找線索。
見他不動,東昭眼中期待慢慢暗下去,他猶豫着要不要收回手說些别的,手中酒壺卻忽然被晏晗接了過去。
晏晗仰頭悶了一大口,溢出的酒水順着他流暢的脖頸線條下流,夜風吹過,他細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好酒。”
東昭欣喜道:“可不是嘛!這可是當年咱們親手埋在桃花樹下的。”
他默默看着晏晗一口接一口喝下去,輕聲道:“宗主一向很疼二公子,二公子莫要跟自己過不去啊。”熬兩天兩夜,是要成仙嗎?
晏晗已經把酒喝完了,他随意擦一下嘴角,“我自己心裡清楚。”
東昭怔了一下,他換個話題道:“我那日見二公子與……那位姑娘在一起,二公子,還是莫要被她迷惑了好。”
晏晗這次沒有做聲。
所有人都在忌憚她非人非妖的身份,他卻忽然記起晏瑾信中所言,賀蘭今從前的身世。
她從前家破人亡,也曾耀眼奪目,最終凄慘隕落,落入無間谷隻有死路一條,她卻能在死路中找到一線生機。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她始終堅韌。
晏晗覺得,自己不能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