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冬日花香
日月星辰在杜寅糖睡着的時候進行了一場偷天換日,晾了一夜的陰冷終于等來了能驅趕它的朝陽。
杜寅糖零碎的夢境也被病房門外忙碌的嘈雜聲驅趕。
可如果惡夢也能一同被趕走,多好!
她緩緩睜眼,床邊已經站着來查房的醫生。
“頭還暈嗎?”白大褂的年輕醫生例行公事一般地看着病例,公事公辦的口吻詢問道。
“不......”杜寅糖剛開口,就發現聲音啞住了。
無聲的哽咽其實挺傷喉嚨肌肉的。
她清了兩下繼續說:“不怎麼會了。”
“你家人呢?”
“在國外,來不了。”她口供一緻地回答。
醫生頓了一下,終于從病例中擡起頭,看一眼這個孱弱的小姑娘,輕輕地皺眉,但很快地平穩了情緒。
這樣的事情,即使才來醫院沒幾年的年輕醫生也早已經習慣,經常有很多小女孩一個人來醫院看病打點滴,再嚴重點的,還有一個人來做微創人流的。
“退燒了,但建議再留院觀察一晚,如果沒問題明天就可以出院。”要是杜寅糖身邊有個照顧的人,按照情況來看,她今天都能出院了,但是醫生不太放心她一個人,才讓她多留一天。
杜寅糖想要拒絕,說自己沒事了,可以今天出院,但是又習慣地把話咽了回去,點點頭。
似乎強求自己的不舒服,會比用來拒絕的不舒服,微不足道得多。
“好好休息。”醫生禮貌性地笑了笑,轉身出去。
看着被關上的門,她欲言又止地有些懊悔。
但對于拒絕,她真的為難,不止是對同事請求她幫忙頂課這件事,還有醫生的叮囑。
她明明可以順從内心地表達出來,但是她沒有,話都在嘴裡了,卻被牙關一擋,出不去了。
她也并非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迎合别人,因為她早就知道,不喜歡你的人,無論你如何委屈求全,也不能改變什麼。
因為杜隽把那杯滾燙的茶澆在她同樣滾燙的心上,從此那一顆心被一次次的澆灌後,生長出了一片雪原。
有些勇氣早已經被埋進冰雪裡,被凍傷凍壞了,而取而代之的,是從骨血裡生根發芽的懦弱,是穿越風雪長成蒼天大樹的逆來順受。
人的本能是取暖,是呼吸。
呼吸需要氧氣,她需要氧氣。
那些來自任斐對她的過問和要求,就是她的氧氣。
她以卑微的誠意回應任斐,滿足了任斐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換來了任斐的親吻和擁抱,那是她未成年之前的渴望;換來了任斐偶爾的喜歡,可能是出于同情或者别的。
但那是她以為得到過得最好的在意。
可是此時的任斐,還是沒有消息,可能暫時不會有消息了吧,她的機構如願以償開業了,應該會很忙,也如願以償邀請到了景老師,還有......
薛妍也是她的如願以償嗎?
杜寅糖又開始說服自己,薛妍就快是任家的人,任家的機構理所當然讓她去打理。
她又一次屈服于“順從”心理,既然任斐不想和她聯系,那她就消失一陣子吧,像以前每一次一樣。
十點多的時候,收到木木的電話,應該是同事知道了她請假的事,木木總是第一時間會送來關心。
電話接起來,還沒開口,對方先說:“我昨天就看你好像不太對勁,你還逞強說沒事,現在好點了嗎?”
面對帶着關心的責備,杜寅糖有些抱歉:“好多了,隻是這兩天我請了假,可能要麻煩大家了。”
“我們平時麻煩你的還少嗎?你就安心修養身體,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我說。”
“好,謝謝。”杜寅糖彎着嘴角挂了電話。
窗外的陽光将溫度滲透進屋内,披在杜寅糖身上,很暖和,心裡也被木木的話萦繞着,暖暖的。
木木也關心她,是她最最需要的關心,可是為什麼又顯得沒特别開心呢?如果是任斐,那就好了。
她也曾自我懷疑過,對任斐到底是不是愛,還是任斐回饋給她的,是她缺失很多年的被愛,是那些任斐溫暖過她的瞬間,彌補了所有失去過,或是從未得到過的遺憾?
如果隻是渴望被在乎,被喜歡,被關心,那麼景菱也曾經給過她很多的關心和幫助,但她也從未想過依賴,未曾私心地想要一直貪圖這些善意的真摯的情感。
所以,如果不是愛,為什麼會區别于任何人呢?
她愛任斐。毋庸置疑。
還是想出院,一個人要處理的事情很多,要去交警辦手續把車開回來,要回那個老房子打包行李,要重新找房子搬家......
時間不會等人,這些事都耽擱不得。
無助過的時刻有很多,數不清了,記不清了,都是這麼過來的,沒什麼。
這一次也沒什麼。
隻是□□在最脆弱的時候,會借走精神的堅韌,人就變得沒有那麼堅強勇敢。
杜寅糖難得地想要一個依靠,至少想要得到一點安慰。
她想到的第一個人,唯一個人,是姚西。
如同幾年前一樣,她唯一能找的人,需要的人是姚西。
那時候她被任斐的手指弄傷丢下後,身體的疼痛漫過心理上的,内心的所有支撐都潰不成軍,她覺得一個人的軀殼搖搖欲墜,她要死了。□□和靈魂都要死了。
因為她的支撐,是“沒有支撐”,她的害怕、慌張、委屈、難過都沒有支撐,都不能發洩出來,一旦出來,這些東西無處安放。
但是那一刻,這些東西都兜不住了,沖破她的軀體,撞碎了她的靈魂。
她自救的方式,就是找姚西,哪怕一個遙遠的存在,都是她當下堅定的支撐,她能讓自己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能看見活生生的她,能見證瀕死的她。
于是她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什麼都沒拿,隻背了個放着護照和身份證的書包,坐最快的航班,回國找姚西。
那時姚西還在海城上大學。
海城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城市,也是一個最能扼殺生命的城市。金字塔頂端的人永遠在頂端,而泥地裡摸爬滾打的人永遠在泥地。
姚西的家庭卻在不上不下的中間。父母為了讓她能離金字塔頂端更近一級台階,傾盡家産都要供她上海城最貴的學校。
來鹽埕初中的第一天,她就意識到,她要上金子塔不是單純的爬樓梯這麼簡單,不是努力多爬幾步,就可以到達的。
那個地方,有一道屏障,那是一種無形的優越感,是與生俱來的驕傲和自信,她就算站在了最高處,依然無法根除心底頑固的自卑。
那個地方,也并不是人類最美好的追求,也同樣有每一個階層都有的醜惡。
來鹽埕初中的第一天,就有人嘲笑她臉上那塊一生下來就帶有的紅色胎記,這塊東西,是她父母認為的對她的虧欠,所以窮盡所有也要讓她在其他方面享受最好的,包括送她來這所學校。
從小到大都習慣了被不懂事的同齡人指指點點,她照舊自動屏蔽掉這些語言攻擊,低着頭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好學習。
懂事的姚西知道父母很不容易。
欺負她的人每天都有,一開始隻是背後嘲笑幾句,後來變成一個個嘲弄的眼神,再後來,她的書桌下經常會出現擦過鼻涕的紙巾,吃完零食的垃圾袋,更過分的,還有人把死老鼠放在裡面。
她剛走到自己座位旁邊,就聞到一股惡臭味。她在旁邊同學捂着鼻子無比嫌棄的眼神中坐下,味道最重的地方應該是書桌,她猜今天應該又是收到了什麼“特别”的垃圾。
她低下脖子往裡一看,靈魂都差點被吓出竅。
桌子被用力一推,往前挪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