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子裡,關着一隻烏漆嘛黑的小瘦雞,全身羽毛稀薄,粗短而緊貼體表,雞冠枯小,脖頸粗大,胫距向上生長,眸中渾濁,似乎還得了眼翳,總垂着眼皮。
崔纓也不怕髒,伸手摸了摸它的腳爪和脖頭。問了雞販,得知它前不久生了病,才報價五兩。于是崔纓向平原侯庶子劉桢借了錢,買下了它,取名叫“彪子”。
圍觀公子捧腹大笑,紛紛笑話她不懂鬥雞遊戲。
曹植也忍不住笑着為他弟弟發聲道:“阿纓,此雞羸弱不堪,不可開彪兒的名字玩笑。”
“哼,就要彪悍的彪,你管不着!”
小曹叡也跟着蹲下,好奇地問道:
“阿姊,選這隻,真能有勝算嗎?”
崔纓笑着附在他耳旁說道:“别看它小小的,這可是雞中的李逵和施瓦辛格!等着看好啦!”
“李逵是何人?”小曹叡摸着小腦瓜不解。
回到鬥雞台,雙方拉開戰勢,曹真照着慣例給夏侯璞的“紅雲”的羽毛塗上厚厚的一層膠漆,讓它擁有堅硬的“铠甲”。崔纓卻擺擺手,表示不需要任何外助,曹植按捺不住好奇,抓過崔纓的“彪子”上下打量,他以老玩家的經驗揣摩,仿佛洞悉了什麼。但到底放心不下,用狸膏塗抹在雞頭上。
圍在曹植身邊的其他纨绔公子們,紛紛小聲問道:“四公子,這兩位姑娘,咱賭誰赢啊?”
曹植那時站在崔纓身後,瘋狂眼神暗示。衆人心領神會。
鬥雞開始。
夏侯璞撸起袖管,單腳踩在廢柴垛上,大聲唆使“紅雲”發起攻擊,崔纓卻不動聲色地揣起袖子,像個後世圍觀看棋的大爺一樣,一臉樂呵呵,仿佛輸赢都無關緊要。
“五十兩!咬它!咬它肋,那兒沒毛!對——啄它眼睛——”
兩隻雞對啄之初,崔纓買的雞便立刻落了下風,它病殃殃的,總在防守,總在逃避,怕極了對面那隻長着漂亮羽毛的雄壯的鬥雞,于是繞着圍欄,兜了一圈又一圈,跑得飛快,圍觀的看客紛紛哈哈大笑,對它指指點點。
“紅雲”舞動雙翅,高揚起它那眩人目的巨尾長翎。
就當夏侯璞洋洋得意地以為,自己即将獲勝的時候,被啄傷了眼睛的小黑雞,突然像發了瘟似的,瞪大了血紅的眼珠,發出凄厲的鳴叫,側肋還血迹斑斑——分明不像是啄出來的痕迹。崔纓這才察覺,曹真在抹漆的時候,給夏侯璞的“紅雲”雞距綁上了刀片。
小黑雞向“紅雲”發起攻擊,一嘴啄落了它大片的脖毛,防守時又撲騰着翅膀飛得比看客還高,卷起一陣塵灰,使看客直嗆。落地後又嗖地向前,把“紅雲”啄得毫無還擊之力,啄得它的頭直叩在泥地裡!“紅雲”匍匐在地,歪着脖子,直到斷氣還被小黑雞一直啄咬,它全身的彩色羽毛都被扒光。
小黑雞獲勝後,厲聲鳴叫着,扇着翅膀像玄鳥一樣飛向藍天,硬是在半空飛了一段才穩穩落下地來。整隻雞每根毛發都豎起,走得顫顫巍巍,時不時回頭張望,唬得幾個圍觀的小孩兒都後退數步。
衆公子驚愕。
半晌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崔纓也不去追究曹真偷夾的刀片,隻是很憐憫地望着那隻,跛腳的,瘦弱的,沒有人看好的——小黑雞。它逆着夕陽,流着血,一步步往前走,試圖逃離人群。卻被曹植的侍從合力捉住,捧到曹植和崔纓面前。
“為什麼五十兩會輸!?”
曹真憤怒極了,在他看來,重金買來的高貴品種雞,吃的都是細糠,從前跟在曹丕身邊玩鬥雞的時候,可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它隻是生病了而已,逼急了也有殺心。”崔纓淡然道。
夏侯璞像是明白了什麼,輸了賽局也不惱,反倒摸着下巴,玩味似的對崔纓笑道:
“能想得逼迫禽獸死裡求生,妹妹可比田忌厲害呢!”
言下意,是指她也挺禽獸的。崔纓笑了。
“适者生,阿姊何必惱我讓你的鬥雞死于非命,大不了改日我請你喝酒去。隻不過——”
崔纓攬着曹植的肩膀,歪頭笑道:
“這玉帶鈎,是我崔氏的,阿姊是奪不走的!”
衆公子眼神齊刷刷導向曹植,這下輪到他臉色绯紅了,也是再也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好看!好看!”何晏收扇,連連撫掌笑道。
“雄雞發情期好鬥,但還得是這欄外争風吃醋,最有意思!”
“閉嘴——”夏侯璞和崔纓齊聲道。
衆人皆笑。
“太好啦!這局又赢啦!”
“是啊,今天掙得真痛快!”
“平原侯,此乃難遇的神武鬥雞,請即興作詩一首!”
“是啊!寫一首吧!”
“公子來一首!!”
曹植的詩賦粉迷們,催促道。
曹植爽快答應下。
“行啊!仲宣、公幹、德琏,你們也來寫,就以《鬥雞》為題。”
一旁早有文士捉筆來預備抄錄。
平時與曹植玩得要好的邺城纨绔,紛紛取出随身攜帶的紙筆,圍上前去。曹子建,瞬間跟大明星似的。曹植不負衆望,登上高台,當即吟詠道:
遊目極妙伎,清聽厭宮商。
主人寂無為,衆賓進樂方。
長筵坐戲客,鬥雞觀閑房。
群雄正翕赫,雙翹自飛揚!
揮羽邀清風,悍目發朱光。
觜落輕毛散,嚴距往往傷。
長鳴入青雲,扇翼獨翺翔。
願蒙狸膏助,常得擅此場!
詩既成,衆公子紛紛鼓掌歡慶。
夏侯璞笑着朝崔纓抱了抱拳,一躍上馬,就要回相府去。曹真也牽馬,帶走小曹叡,緊跟上前。
崔纓望着夏侯璞馳騁駿馬的倩影,消逝在街道盡頭,眉間泛起淡淡哀愁。
忽聽有小曹叡驚呼,崔纓回頭,隻見,在曹植侍從手裡捧着的那隻小黑雞,已閉上了眼,血盡而亡。
……
兩敗俱傷的結局,讓崔纓心中不快,又想起最開始曹植故意與夏侯璞親密的事,于是也要回馬車,打算回中郎将府。
曹植撥開人群,趕忙陪着笑臉迎上前,一聲聲“好妹妹”的叫着。非要拉着崔纓去平原侯府上做客。
“都那麼久了,你還不曾來過侯府,今晚就别走了,來陪本侯閑叙呗!”
崔纓甩開他的手,見四處公子們都散開,便譏諷道:
“你們京圈貴公子哥兒們的娛樂禽獸,一隻,就抵得上尋常農戶一家三口一年的吃食開銷,鬥雞是這樣,鬥鵝、鬥蛐蛐,也是這樣。侯府又怎樣?城裡的雞就是鳳凰啦?貴族豢養‘鬥雞’專用于搏鬥,這種人為掇攏動物厮搏遊戲,談何美緻?”
“好了,阿纓,别生氣了——”
“我沒生氣,我是怒你不争啊。子桓哥忙着督造銅雀台,你曹子建卻一天到晚都在外頭胡玩,這,這,根本——哎,算了,不說你了。”
“切,二哥也玩這些啊,他都老熟了,當年鬥雞走馬打遍無敵手的時候,我都還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