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猗蘭操》,在纓兒十五歲及笄時,曾有琴師為奏。今日聽先生一曲,方知琴中更有琴中手,您曲中之幽蘭,方可真正謂之‘建安風骨’。生居華屋處,零落歸蘭丘。如聽仙樂耳暫明,纓兒今日,才算真正開悟‘成人’。”
阮瑀肅然起敬,立身作揖,崔纓亦還揖。
緊接着繼續促膝長談,就一本《傷寒雜病論》,崔纓将早準備好的話題抛出:
一談生死有常;
“張仲景姓張名機,固為當世名醫,相傳他近年遊曆兩京與許,若是有緣得見,阮先生可請他為您開方治病。此君與華佗,都是醫界奇才,而他所作《傷寒雜病論自序》,可為深讀,頗有見地。先生請看——一言生死有常,不信鬼神,與尋常好巫之庸醫有天壤之别。”
阮瑀贊許:“王充《論衡》起“非聖”旗幟,于《問孔》《刺孟》篇鋒芒所向直指孔孟,曰‘死生者,無象在天’‘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
“正是如此,”崔纓接着阮瑀的話背道,“‘溫氣疫病,千戶滅門,如必有命,何其秦齊等也’,‘吞藥……能令人無病,不能壽之為仙’。古今多少疾疫,索人魂魄隻在朝夕,又生老病死為常,上至帝王将相,下肢平民老叟,皆欲求得仙丸,乞求長生。卻不知死生定數在造物主手中,人生而為人,又如何能作主為人?”
他忽而淚光閃爍,歎息道:“誠如斯,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
二談諱疾忌醫,臨危時又露醫鬧醜态;
“上位者以勢壓人,驕恐任性,不聽醫囑,又搖蕩體虛,好逸惡勞,較尋常患者更為難愈。醫者父母心,本為救拯人性命的天之使者,卻遭殺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張仲景在序中,正是盛歎此等醫者風骨。纓以為,華佗之死,誠為可悲。否者,曹公愛子倉舒,當有一命尚存。”
阮瑀微詫,沒想到崔纓,竟然敢當着他的面提及華佗無辜被殺的事。
“女公子是曹家宗室之人,說如此,并不合時宜。”
“不,先生,您忘了。小女子姓崔。”崔纓堅定地回答道。
三談養生之方。
“‘當世之士,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唯名利事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内’,終嬰疾患禍,‘厥身已斃,神明消滅,變為異物,幽潛重泉’,張仲景有此卓見,真乃醫門之幸!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纓雖待閣,猶思生死病老人間四苦,戚戚惶惶不可終日,‘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惷若遊魂’。又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而自知亂世女子無享樂全壽之命,汲汲營營,馳竟浮華,忘情徇物,但為保全本家宗族,奈何天命已定,徒為渧泣,苦不堪言矣!”
阮瑀這次聽了,心情同樣不能平複,沉默良久良久……
“纓兒喜歡讀您那首《駕出北郭門行》,使人淚下潸然,終日不可忘懷。”
崔纓開口道:“那是我聽過的,最悲涼的孤兒命運。其實,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一樣,不論有父母生養與否,都是孑然寂寞的‘孤兒’。親情倫理,溫情脈脈或是冷漠,那都無關緊要了,就像孔文舉說的,父母之于子女,不過容器耳。”
阮瑀咳嗽着苦笑,念道:
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塵。
雖稱百齡壽,孰能應此身?
猶獲嬰兇禍,流離恒苦辛。
“瑀畢生為圖生計辛勞,染病日久,每每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有時,出門望着故鄉,依稀能瞧見陳留的蓬蒿與野萊,似乎隻要一閉眼,便可得解脫,飛度泰山,魂往蓬萊。
“女公子,人生無常,生死有命,養生延年,這都是你告訴在下的,我可幫你記着了,今後莫要忘記了。莫要患得失,莫要憂榮辱,莫為世情困,一切自然,便得逍遙自在。
“我的時日不多了,若他年籍兒,也成了無恃無怙之孤兒,乞請女公子看在老叟的份上,多為關照開導,莫讓他憂愁終生,因父母之喪而不得解脫。”
…… ……
那日傍晚,寒風呼嘯,崔纓親出樓閣,出府門送别阮瑀。
高牆聳立,封閉而壓抑,屋檐木梁的冰淩猶若一把利劍,直插在人們胸口。大雪雖已初停,但還是冷得讓人直哈氣,阮瑀抱着一屜炭火,背着布囊回家了。
他蜷着手掌跟崔纓揖别,毅然走向狹長的巷路盡頭。那條巷路,崔纓曾冒雨與郭嘉初見,今日,她卻偶然見到另一個奇異的新儒臣。
那是一位錦帽貂裘的壯年男子,裹着黑色披裘,像一隻雪後覓食的秃鹫,在風中匆匆快走閃過,與滿臉滄桑的寒士阮瑀擦肩而過,形成鮮明的對比。
崔纓沒看清他的臉龐,隻是他腰間戴着的玉帶鈎,崔纓隐約在曹丕府中見過。
他冷得直哈氣,搓手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