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胃不太好,每頓膳後必吃一小杯燙酒暖胃,都是歸我負責的。那日酉時,他正在堂上謄錄司空府新晉文員的籍簿。我一走近,他便從銅油燈下擡起頭來了,卻并非打量我,而是放下竹簡,疲憊地攥着兔毫筆揉摁醒穴。
那晚,我穿着一身嶄新的帶格子咖啡色裙,手裡還捏着一頂褐色貝雷帽,于是我在屏風前站定,提着百褶裙擺繞了兩圈,歪頭笑着問他:“奉孝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呀?”
郭嘉笑而不答。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他隻是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還微微起身。
“午後不是剛來過嗎?怎會好久不見呢?就算是奉孝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不記得了嗎?”
郭嘉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開玩笑,于是揚袖坐在蒲席上,笑得說不出話來,髭須一抖一抖的。
赤壁回南天,前後又是雨季,很少有晴天,于是某日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騎馬到奉孝先生府中去了,跑上閣樓時還喘着氣。奉孝先生說:
“來啦!”
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奉孝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奉孝先生和他夫人都笑了,那是一種,對于沖破憂郁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這時,小郭奕一看到我,就非拉我到前院裡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和長袖。
“為什麼他不拉别人呢?”郭嘉分析道:“他看你梳着辮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郭夫人于是問小郭奕:“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别人?”
“她有小辮子。”說着就又蹦蹦跳跳來拉我的頭發。
又一日,我坐在妝案前梳着長發,正想盤個漢代最流行的倭堕髻去赴宴,郭嘉見我沒有綢帶束發,便從漆匣裡取出一條純白的,一條綠邊紋花的,讓我選一件。
“我可以都要嘛?奉孝先生?”我仰起頭,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其他的都依你,但這個不行哦。”郭嘉又笑了,像個慈祥的老前輩似的拍拍我肩膀。
于是我隻好喪氣地垂下頭。
“是去見子建公子嗎?”他補充問道,笑呵呵的,“那還是綠邊的罷?他會喜歡的。”
“可是,純白的才跟褐色裙子搭色呀,他喜歡青春的顔色,卻并不代表會喜歡我……”
郭嘉莞爾,卻又歎氣,安靜地不說話了。
沒關系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我在心裡聽到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話。
……
“阿姊,你說,沖兒長大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識獄斷案的廷尉?舉孝廉的尚書郎?明是非承禮教的教書先生?總歸是仁孝機警,忠義雙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吧!誰知道呢……天神保佑每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孩,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帶你來我的世界呢。你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得很高很高!你一定會擁有很多興趣愛好,二次元、寵物貓、遊戲、繪畫、鋼琴、西裝、賽車……一個都不會少。多美好啊……”
“那你相信人有來世嗎?阿姊。”
“怎麼沒有呢?”
“……那邊會很恐怖很吓人嗎?”
“不會的,你别怕。有我在。”
“那沖兒走了噢……阿姊,你好好保重。”
“嗯……”
崔纓掩袖止不住地啜泣。
在那樣幽閉狹小的山谷裡,崔纓聽不見,也看不見。可在疾病的作用下,她與朝思暮想的親故重逢了。前世的,今生的,都在夢中邶國的黑暗山林裡交融了。
“一彎新月升起了,我們借助淡淡的月光,在忽明忽暗的梨樹林裡走着。山間的夜風吹得人臉上涼涼的,梨花的白色花瓣輕輕飄落在我們身上。”“白色梨花開滿枝頭,多麼美麗的一片梨樹林啊!”那是中學課堂孩童在誦讀。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德音莫違,及爾同死!”“泾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那是大學課堂崔纓在手捧《詩經˙邶風》咬牙切齒。
常年處于高度精神緊繃的狀态,間歇性的無名啜泣與言語辯論是唯一緩解的方法。她很愛她自己,其實。她什麼都明白,但什麼都咬牙忍着,裝糊塗賣瘋。
人類竟然要活着忍受深不見底的孤獨。
真是一場噩夢啊。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呢?
就此結束還是繼續戴着孩童的面具苟活?痛快宿醉後,在暴雪的傍晚時分驚醒,分不清時間和地點,隻是迷蒙的腦海中,始終徘徊着一個個熟悉的背影,他們轉過身對着崔纓笑,都是她最愛的人。任氏的哭聲使她耳不忍聞,恍若就在昨夜,死神親切地擁抱她,一邊使她渾身冰冷麻木,一邊試圖掐斷她的脖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怎麼可以還是像個死掉的衰小孩一樣。幸福與快樂怎麼撈也撈不住,全賴文明時代培育的理性強支撐着心智,不許哭,會得胃病凄涼地凋零在華麗的屋子裡,不許難過,要相信鋪滿陽光的幸福花路。說,多說一些,缺少什麼就說什麼吧。至少,還有活着的念頭。
總不至于絕望。
衆生朝拜神明,卻讓俗人享受了香火。
神明庇佑不了弱者,閻羅殿也不分貴賤。
被裹挾着站在那悲哀的山巅,崔纓隻得到了凜冽的寒風。
…… ……
“你醒了。”
“……”
“節哀。”
“……”
“人都被拉走了,某人卻坐在雪地半晌,還把腿凍傷了,這就是你的反抗?呵,愚蠢。”
“你不該是溫情脈脈的模樣,伯仁公子。我很不習慣。”
崔纓垂着眼簾,費力支起身,靠在榻梁。
“上回的事,考慮得怎樣?”
“抱歉了,我這蕙蘭院太小,容不下你的野心與抱負,請自便吧。”
夏侯尚皺眉不語,單是半隻手擰着崔纓額頭,令她與他雙目相對。夏侯尚,還是一如既往的軍士意氣,皮膚有些幹裂,耳垂還留着凍瘡,裘披在肩,甲片寒光爍爍,雖看着比曹丕年紀還大,卻總在崔纓面前,像個嘴毒心狠的無賴。
“曹子建明年便能開府成家,你以為,憑你能當上相府公子婦?”
崔纓淡淡撥開他的手,平靜地凝視道:
“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這些事,又不費你的心,何必多說呢?”
夏侯尚微笑,湊身靠近:“你有丞相的寵愛,我有子桓的信任,你我聯手,可保兩族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