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惡鬼饑渴之時,便要嗜血以圖活命!
崔纓突然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裡,籠外又是一個密閉空間,而隻有她孤獨一人。周遭安靜到可怕。想要嘶吼,牆卻開始崩裂,發出異響。與此同時,黑色的發絲堆成一張巨網。
巨網不是巨網,是羅帳。在青帳榻頂,珠簾随風缱绻。燭焰還在塌邊舞動,崔纓心悸不已,憤而撲上前,欲滅心火。誰知打翻燭台,火星飛速迸濺在帳牆上,而在轉眼間燃起熊熊大火,将帳篷燒出一扇火門。
火起了!火起了!
“火一起,就什麼都完了!”
赤壁夢魇赫然就在昨夜!文蘭還被倒下的桅杆死死壓住,嘴角溢着血,容顔如昨。崔纓身軀陡然震栗,掩面而泣,随後赤腳朝火門外逃去,踉踉跄跄,全然不顧身後火勢蔓延與人群呼聲!
帳外下起了濛濛細雨,救火的救火,追剿獵物的追剿獵物,逃命的逃命。他們的嚷聲,恍若崔纓當初第一次在曹營聽見的《艾如張曲》。
崔纓記不得打翻了多少處軍竈篝火,記不得推倒多少攔路兵卒,記不得發洩了多少自命不凡的“尊者威風”,連腳踝跟因踩踏棘叢流血不止也不知。崔纓也微笑着。搶走兵士的武器,生怕被傷害,将他們當作當日船頭的吳兵一樣對待——直到一張藤網鋪天蓋地地襲來,她的鬧劇才在恐懼中收斂;直到如絲的春雨敲打額頭,她才清醒起來,擺着手蜷縮在帳角落裡,在崩潰中捂耳大哭。
遠遠奔來一個玄甲将軍,崔纓以為是當年南皮城中的曹丕,便直跪于地,苦苦哀求饒命。可那個人,沒有施舍她應得的憐憫,反手便掌掴了那撒網的火頭軍。
後來,他小心走近她身前了,崔纓卻害怕他也要來打她,便不停地後退,哆嗦不已。
在夜幕裡,衆人皆是半身濕漉漉,崔纓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臉,在黑夜中隻剩半個輪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崔纓認得那雙多情目,盈滿的心疼的淚水。
這世界上,隻有當初西園雨亭下的曹植曾有啊。
崔纓奮不顧身地抱住了他,在士卒的圍觀下,将脖頸依偎在他的脖頸,楚楚可憐地說些不清不楚的話,連側頰被雨水打濕成條的青發,也同他的臉黏在一起。
那人,一開始身軀也陡然震栗,随後便用力将崔纓摟緊。
可崔纓瞬間意識到,曹植不可能會在大庭廣衆下,正面将她擁抱,便立刻再次清醒——果不其然,在那瘦削的臉龐亂摸一通後,崔纓摸着了他額間再熟悉不過的冒絮。
少年将軍将崔纓橫抱起,坦蕩而冷漠地,徑直往宿帳的方向走去。
崔纓沒有掙脫夏侯尚的懷抱,也不能讓他相信她已精神恢複正常,便隻能淚流滿面,直至眼淚流到耳朵裡。
崔纓将懷中那塊髒污的方巾,緊緊塞進夏侯尚的甲胄裡,他打開後,好像明白了一切,對崔纓投來了動容的目光。
于是崔纓沙啞着哽咽道:
“她過得很好,還讓我帶話給你,她說,她說……”
“什麼?”
可惜那時,崔纓不知他沒聽到一個字,于是夏侯尚将耳湊近細聽,崔纓也原封不動地将夏侯英要傳給她哥哥的話說了出來:
“‘伯仁哥,英兒真的好想你,但是,對不住,對不住’……”
崔纓從夏侯尚的憐惜的含情目中,看到了迷惑,可她實在太累太困,再不能上下啟唇半分,便垂手半昏迷過去。
說來奇怪,她那古怪發作的病,等到夏侯尚請來醫官診治時,卻藏進了肺腑,任憑怎麼查驗也查不出。
于是醫官開了許多外傷的藥,便出帳去了,而夏侯尚坐在她榻邊守了一夜。
下半夜時,崔纓渾身燥熱,也渾身寒冷,頭痛欲裂,卻不敢過多煩擾枕邊人,于是蒙起被子,拼力隐匿着密汗,不敢在他面前,再露出上半夜脆弱的模樣。
畢竟他們隻是朋友關系。
而崔纓害怕他殺人的模樣。
就這樣,古怪的病反複發作,時而高熱,時而降溫,時而大汗淋漓,時而微汗。被夏侯尚察覺異樣後,他主動握緊崔纓的手腕,擰着眉毛一言不發,直至将近天明。
“為什麼要殺了他們?”
病情穩定後,崔纓虛弱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可夏侯尚并不理會。
他讓侍婢入帳接手為崔纓拭汗後,抖了抖衣裳,過了許久才說道:
“這裡是外郊。再走不遠,就是襄陽,襄陽往北,就是南陽,過了宛城,穿過博望,就離許都很近了。丞相和子桓他們,都在那裡。”
等侍婢全部退出後,崔纓才敢問道:
“你跟在曹純部下,一直留守後方對不對?所以劉備的信使,是被你部曲虎豹騎的人攔截了?”
“……”冰塊臉仍舊不語。
“曹大将軍是少年英雄,更是丞相的族弟,不可能會有所隐瞞。所以,你夏侯伯仁冒着那麼大的風險,瞞住我被俘擄的消息,究竟是為何?……總不會是……‘報恩’罷?”
崔纓苦笑一聲,很想聽到真實的答案。
可夏侯尚閉口不談,隻盤腿打坐,背對着她,正對着帳門。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因為那個人對不對?即便他遠在許都,你也要不擇手段地助他……這樣,你們就又多了一個籌碼,可以随時用這個把柄要挾我了,我也就該乖乖聽話了……可我也把你當朋友啊,咱倆還一起探讨過兵家之事呢,這一次,能不能,能不能……求你别告訴那個人。”
夏侯尚近前,用他妹妹那塊方巾替崔纓拭去淚痕,但說四字:
“你想多了。”
“我沒有想多,”崔纓急得直咳嗽,再次抓住了他的袖口,“夏侯尚我告訴你,我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行事莫不以利字當頭,絕不下無用之棋,你這一險棋,一是為了你的‘好兄弟’;二是為了自己今後的權位,以救拯相府義女之名邀功,好助仕途平步青雲!除此外,我再想不到任何理由!”
“‘軍棋’是如此下法不錯,可纓妹妹你錯在年輕,還未曾深悟此棋玩法。”
夏侯尚輕笑着,用雙指挑起崔纓的左下颌,故作輕浮道:
“就不能為了私心,關心下妹妹的名節麼?妹妹比尚更清楚,若以孫劉俘虜身份回許都,等待你的會是什麼。”
聽夏侯尚說如此,崔纓不禁打了個寒噤,傻傻地發怔。
“劉備的大女,早被我另一條路送還了。自然,為了穩定軍心,更為了護及丞相聲名,隐瞞此事更有必要。”他補充道。
“不論怎樣,我都不懂你的用意……夏侯伯仁,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是個恐怖之人呢。”
“所以切不可與我們這等人為敵,妹妹明白了就好。”
“……”
崔纓沉默了半晌,換了個話題繼續反譏: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你那被擄走的妹妹本身,你隻是厭惡透了幼年貧苦卑微的過往,急切需要權力與功名來證明自己……所以獻媚邀寵,這些你都學得快,立個淳樸良善、踏實穩重的‘人設’,騙過了丞相,也騙過了純……”
崔纓頓了頓,繼續皺眉問道:“你如此賣力,早早在相府諸子中選定主公,就不怕那些朝臣說你有媚主攀附之嫌嗎?”
被戳破心計——夏侯尚眼神陡然變狠,改為擒住崔纓的雙下颌。
可他永遠不會知道,崔纓是通過讀三國史書來倒推出他的城府的。
“纓妹妹,不該這般看不起你的棋友,畢竟你也是我們的同類人,弈盤上明說遊戲規則,就不好玩了。”
“即便同類,我也不會做出在親人近身安插眼線的事!”
夏侯尚聽說了文蘭的事,卻輕描淡寫地笑道:
“那不是再尋常不過了麼?不知道還以為妹妹是古風遺賢呢,如此介懷相府小小部署,倒底是年輕,真把相府的人當自己的了。何況是中道多出的姊妹,在子桓心中,你哪能跟淳兒比呢?”
“你不必激我,我跟淳兒情如同胞,關系好着呢。反倒是你,跟子桓的情義其實也不過區區。即便你拿捏住了他縱性的弱點;即便論權術他絕對非你這位‘好兄弟’的對手;即便你挾我俘虜經曆去邀功……你等着吧,和權力搭邊的友誼不可能純粹的,錢權恩寵來得快,去得自然也快!”
夏侯尚加重了手下的力氣,讓崔纓喘不過氣來。
他冷笑道:“纓妹妹,此番回許都,可千萬記得,将來需将你們崔家那個弟弟推進朝堂裡來。”
“你什麼意思!”聽夏侯尚忽然提起崔铖,崔纓既緊張又不明所以。
“在亂世不能好好保護好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不爬上高處,又談何生存?你們清河崔氏一族,有你這樣時而天真又時而固執的人,遲早會完蛋。還是盡早讓男人去當家吧!”
“休想打铖兒的主意!隻要我活着一天,就不會讓崔家倒下,你們也沒有看笑話的機會!”
“哈哈哈,夢魇醒了?終于又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夏侯尚邪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