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唇微顫,濁淚滾燙,有且隻有一滴,被崔纓信手接住,握在掌心。
她颔首低眉,緊緊抱住自己瑟瑟發抖的身軀。
她毫不猶豫——
她毫不猶豫地張臂——
她毫不猶豫地後仰——
毫不猶豫,是沒想過給自己留生路。
就讓她最後看一次人間再閉眼——
看那夜空被煙雲撕裂,
看那山河在烈焰中崩塌,
看那少年閃着光芒墜落,
看那少女依依不舍地凋零在雲夢澤——
看她在紅黑兩色的世界裡天旋地轉——
看曹楊郭三人熟悉的臉龐一一閃現,
最終墜入無窮無盡的虛空之中。
墜江,墜江,被江水刹那湮沒!被淚水瞬間埋葬!
江水——是刺骨的冰冷,就在一瞬間,就在一刹那!它們穿過她的耳膜擠壓她的大腦,它們瘋狂地蹿進她的肺腔,讓她的呼吸道像是倒灌了熔漿一樣被灼燒,它們肆意穿透着她身體的每一部分,慢慢腐蝕每一寸内髒。
崔纓明知道,自己什麼都抓不住,卻不自覺地伸展了幾下手臂,世界在水花影下變成暗黃色。明明眼皮被水壓得睜不開,卻恍若還能在水中仰望,不知是幻想還是真實景象。
仰望,仰望——
江中之人在不停墜落,江中淚水卻凝固成棗形水泡,慢慢浮上水面,
江面忽然出現兩張青澀且好奇的臉龐。
“一口破井,有啥好看的?”
“快入深秋了,全府的井都快枯了,可為何,偏你這院子裡的老井卻盈滿了地水呢?莫不是裡頭堵塞了什麼東西?”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嘛。”
“怪哉,适才分明有棗子掉落井中,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
“嘻嘻,說不定——井裡藏有——水鬼哦——”
“荒謬!天地之大,何來鬼魅?依我之見,這井中定是藏了具屍身,否者,水位何故高漲?又怎會如此渾濁?”
“你别吓我,我這院子本就是當年留下的……不會……真有袁家的人,死在裡面了吧?”
“那可說不準哦。”
“我才不信呢——”
水花漸漸散開,伴着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小孩搖着手跑開了。
如夢似幻的對話,曾有一瞬,真的将崔纓帶回當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會有白馬王子奮不顧身來救她,将她拉出深淵嗎?
不,沒有,沒有,有的隻是無邊無盡的寒冷,是窒息的水下煉獄,是一眼望不穿的黑暗,是隔絕了人世所有聲音,是聽見心在爆裂中巨響,是索命的黑白無常拼命将她往下拉——
她的世界,隻剩她。
她在靜靜等待死亡到來。
好冷,好冷啊——
媽媽,我很想你。
崔纓的身體漸漸彎曲成弓形,漸漸癱軟無力,漸漸失去意識,周圍的一切從暗黃色變成黑色,又從黑色變成空寂虛無的白色,猶如白晝的日光灑滿了整片江河。這白茫茫一片,不像人間,像一個脆弱不堪的幻夢,隻待她墜落到底,這場大夢就會醒,她也就能回到她的家鄉。
她腦中關于後世詩歌的記憶碎片,此刻奇妙地組合起來:
陽光像木槳樣傾斜,浸在清涼的夢中。
憤怒賦我以屠神的膽,我憤怒,我憎恨,我鄙視暴君群的太陽。
我們照着青春的火光相識、讀書、寫作,并且讀同伴們臉上的寂寞。
等春天來時,我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夢見我的父親。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裡,我不再,不再哭泣。
……
崔纓嘴角微揚,真正安詳地合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