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船多是軍中歌姬舞女等居所,如今她們四處奔走,或中箭倒下,或墜江逃命,或被踩踏緻死……
前線退下的傷兵還為崔纓舉盾掩護,崔纓奮力推開壓在文蘭脊背的桅杆,将她拽到無火的區域,一回頭,那些傷兵已經一個接一個中箭斃命。四處彌漫着濃重的煙火硫磺味,斷羽殘箭插滿船身,世界亂成一團。
文蘭唇色發白,倚靠在崔纓身側,一面搖頭一面流淚。
“二公子說得對極了,纓姑娘,你真傻!你快走,奴婢不值得姑娘舍命相救啊——”
崔纓兩眼通紅,緊緊将她擁入懷中,哽咽着說:
“有什麼值不值得的,傻姑娘,你知道麼,在我的家鄉,每一條人命都是平等的。你也救過我的命,單這一條,就足夠了。”
文蘭将劍歸還在崔纓手中,崔纓用力按緊劍柄,一面攙扶着文蘭往後退卻,一面砍開截斷倒地的燃木,試圖逃出這片人間煉獄。可如今,曹軍主力退走,他們還能逃去哪呢?
崔纓起身四下張望,隻見火光沖天,江水被鮮血染成了赤紅的顔色,吳軍水中兵卒已陸續登船殺來。風向搖擺,将烈火蔓延至岸上曹軍營帳,可沿江那些原本連成一線的曹軍船艦,已陸續脫鈎解離,四散開來。她先前改造鐵索,成功地為遠處駐軍争取了撤離時間,讓許多守船的将士得以僥幸逃脫。
哈哈哈,楊夙,你看啊!你看啊!我并非一事無成嘛!
船篷頂上的烈焰,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黑壓壓倒下一大片船帆桅杆,漫天的濃煙與火焰,仿佛要将整個世界吞噬一般。崔纓和文蘭相互扶持着,在東倒西歪的火船上跌跌撞撞,東躲西藏,已是滿面塵灰,全身滾燙。
曹兵的屍體,幾乎鋪滿整個船面,空氣裡除了硫磺的臭味,更有令人作嘔的屍腥味。為了躲避身後不斷射來的羽箭,一個不留神,崔纓便被船上橫木絆倒了,右手背更是被烈火灼傷。
火星迸濺,引燃了她右臂及後背領的衣衫,火苗蹭蹭往上竄,瞬間燒焦了她大片頭發。崔纓幾番打滾,才将纏上身的火焰撲滅,可那條由綠羅裙改裝的武衣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幸有曹植的甲胄減緩火勢蔓延。再一回身,最後一條接連江岸的船艦已焚燒殆盡,沉沒江中……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如今隻能困在這艘火船裡。
崔纓曾有過那麼一瞬的幻想,哪怕跟不上曹軍大部隊,靠她們自身的敏捷,也是有機會逃上江岸的,隻要上了岸,就仍有機會逃生。但現在,這最後的幻想也被擊個粉碎了。
越是大難臨頭,她的心情越是甯靜。似已做好赴死準備。事實上,那一刻,崔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清爽。
“吳兵來了,躲起來罷,别怕,外面有我。”她對文蘭說道。
短短十四個字,聲音顫抖而不自知。
将文蘭藏進船側旮旯處之後,崔纓抱着被灼傷的右臂,掙紮着從地上爬起,回身舉劍,準備防禦。
吳兵掣刀逼近前,如同索魂鬼魅。
劍藝再精湛,未經實戰,也會一擊即潰,輸得難堪。她與吳兵刀劍相抵,卻怎麼也抵不住三五個軍漢力氣。
崔纓不敢下殺招的,當她揮劍劃傷吳兵臂膊的那一刻,她隻能驚愕地看着自己抖個不停的手。
你想殺人嗎?
心裡突然有個聲音這樣問道。
習武數年以來,她的手,她的劍,還是首次以這種形式沾染别人的鮮血。
曹丕隻教過她防禦之術,卻從未教過她如何殺人。
曹丕大概也不曾料到,她會有掙脫他們曹家庇護,獨自面對敵人的一天吧。
一身甲衣,手持利刃,那就做回真正的戰士吧。
她不敢殺人,但不代表她不敢傷人。
懷揣着性命被威脅的恐懼,崔纓忍住眼眶中多餘的淚,換上兇惡的目光,鼓起勇氣上前,拼命揮劍抗争。
吳兵輪番上前攻擊,都被她接連打退,或劃傷手臂,或割破大腿,雖非緻命招數,卻已令脊背舊傷複發的她筋疲力盡。所以先前習武那樣刻苦,而今又有什麼用呢?
吳兵面面相觑,對眼前這個不怕死的年輕小兵略感驚異,再不敢輕舉妄動。
整艘船上,還拿着兵器站着的曹兵,隻剩她一個。圍剿的吳兵越來越多,中有一領将,定睛瞧見崔纓後,便揮手下令道:
“生擒此人!”
于是手持長戈的吳兵一擁上前,将崔纓死死圍在船尾,很明顯,他們看出了她的身份與衆不同。
崔纓舉着青萍劍,對準步步緊逼的吳兵,隻能在恐懼中不斷後退,隻能任憑心理防線被漸漸擊潰,隻能看着生存的希望被一點點粉碎。直到,暗處弓弩手一箭射中她左小腿,錐心之痛令她觳觫不堪,讓她在跌跌撞撞中退到船舷,再無路可退。
手中的利劍,被吳兵趁機用長戈打落江中。崔纓聽着青萍劍落水的聲響,腦中一片空白。
曹丕送她的及笄禮,就這麼被她弄丢了?
被密密麻麻的劍戈包圍住之後,崔纓看向這群仍不敢上前動手的吳兵,瘋癫大笑,彎腰徑直逆鋒拔出小腿上的箭矢,而後直起身軀,向前邁步,站得比誰都要正!
吳兵被她唬得後退半步。
朔風凜凜。滿目皆為火焰,耳邊盡是厮殺聲、哭喊聲,江面漂滿無名士卒膨脹的屍體,旁船還有不少失去戰鬥力曹兵,跪在船頭朝天叩首禱告。
冷風飕飕直穿她的袖管,天空忽然飄起雨絲,為這片殺戮的天地徒添幾分哀傷。
擺在她面前隻剩兩條路,死和死去。
崔纓仰面,獨對這場于事無補的微雨,心内凄怆,怅惘絕望。于是扔掉沾滿鮮血的利箭,拔下绾發的那支青玉發簪,藏進甲胄内衽。
冠落發散,背對江風,江風吹拂,黑直的長發将她緊緊裹挾,而單薄的衣裳再擋不住寒風侵蝕肌骨。形單影隻,茕茕孑立,顧影自憐,她終于發覺自己的可憐——
吳兵一陣嘩然。
“女的?”
“是個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