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遣曹仁率五千輕騎窮追劉備,而主軍後腳便進駐江陵城。
江陵襟帶江湖,東臨大澤、西控巴蜀、南通楚湘、北接襄漢、指臂吳越。曾是楚國郢都,于今更是荊州治所。如此一座軍事重鎮,卻隻是曹軍羁旅之城,很快就會轉手他人。
初定荊州,曹操下令移風易俗,并于荊州牧府置酒設宴,論功行賞,昔日劉表帳下谏言降曹者,皆封侯拜将。蒯越、韓嵩、鄧羲、劉先、蒯良、王粲、繁欽、鄧義、傅巽、文聘、蔡瑁、張允等文武皆歸附曹操。
曹操夢想雲夢遊獵,向群臣宣言:必當追擊劉備殘軍 ,鲸吞江東孫權,完成四海一統,建立不世之功。
益州牧劉璋始受征役,遣兵給軍。
是日,正值十月十五。
時已入冬,天氣微涼。
然而江北的冬季還未真正到來。
那夜月亮很圓,月下殿内的宴席也很圓滿。曹操置酒漢濱,宴後次日,便将推師南下。
曹操特準崔纓赴宴,與諸公子同席,在曹彰、曹植、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人的後排。入座時,曹真額外睥睨了她一眼,鼻中哼出一氣,說着“晦氣”二字。
難堪被崔纓一笑掩過,崔纓雖頹唐,卻仍特意留意當夜在席賓客。
今日是個特别的日子,宴中是首次湊齊“建安六子”,王粲、應瑒、陳琳、徐幹、劉桢、阮瑀皆在場。隻是“三曹”裡,少了曹丕。
傳說中的漢末神童,三公之孫,在文學史與曹植并稱“曹王”的王粲,千呼萬喚始出來。崔纓伸着脖子向前看去,隻見一個容貌稍寝,身材矮小,體态孱弱而中年華發的儒士,立在台央。
王粲因勸谏劉琮歸降有功,被曹操辟為丞相掾,賜爵關内侯。
座中最高興的人,莫過于一直仰慕王粲文學才華的曹植。
可崔纓卻唏噓不已,她曾聽蔡琰說起過,王粲祖父與曾祖皆是漢室三公,年少成名,就是這麼一個長相平庸的書生,曾受蔡邕倒屣迎禮,被贊有“異才”,蔡邕将家中大部分藏書都贈與他。可王粲生不逢時,碰上董卓之亂,體弱多病,流落荊州卻一直不受劉表重用。年過三十,除了詩賦文章,并無甚政治作為。
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感傷時光易逝,不被明主賞識,是建安文學的底色。而一衆文人積極用世,希冀施展抱負以還漢末三國世界太平,也是他們獨特的文人風骨。
王粲被晚風吹得一直咳嗽,但仍高高奉觞賀祝曹操道:
“方今袁紹起河北,仗大衆,志兼天下,然好賢而不能用,故奇士去之。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為西伯可規。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内之俊傑也;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傑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内回心,望風而願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
……
滿殿坐着新舊文武官員,曹操獨坐高台,舉樽與衆同樂。
絲竹管弦并作,琴瑟和柔,笙箫悠然,鳴鼓擊築,執節者歌,其樂融融。詠者有散郎鄧靜、尹齊,歌師有尹胡在列,曉知先代諸舞的舞師則有馮肅、服養。戈操、劍舞、相和徒歌、盤鼓踏舞……一一上演。
好一場歌舞盛宴!
這是崔纓降至漢末之世以來,見過最大的宴飲場面。
隻是,她全然不覺得,這裡的歡樂與她有半分幹系。
衆人笑得越大聲,她心裡愈發難受,因為就在不遠的将來,席座中不知有多少大小官吏,或負傷赤壁,或身死他鄉。
笑不得,哭不得,說不得,想不得,最有隻有醴酒可飲得。
難得可飲酒的良機,崔纓卻嘗不出杯中一絲甘甜。
此情此景,配以歌者伴唱《鹿鳴》,曹孟德,可曾憶及汝之故人?
衆公子将軍的目光,都在那些翩翩舞姿的舞女身上,曹植卻對樂舞創制編排别有上心,正興高采烈地同他三哥曹彰交頭接耳,談笑風生:
“兄長可知,杜夔參太樂事,受父相令創制禮樂,今日樂律盡皆此人所排。所想來無須幾時,你我便有幸得聞先秦雅樂了……”
但曹植仿佛沉浸在自我學識陶醉中,也不顧曹彰能否聽進半句,邊說還邊暗暗往他哥案上推移自己鼎中食物。
崔纓微微探身,向前瞥了一眼,隻見曹彰身前的食案上所擺牛羊魚豕已沒了近半。
他們兄弟倆的關系,向來很好。
畢竟是同胞兄弟。
哪像她,一直孤零零活在這世界。
羅衣璀璨,長袖随風,悲歌入雲,偏這些舞女袖帶還是赤紅之色。掌中雙耳杯早斜傾出酒,崔纓托臉倚在案上,目光跟着舞女裙一同旋轉,不知不覺間,便在酒酣耳熱中迷失在血紅的迷夢裡。
萎靡不振終究不是辦法,崔纓以醒酒為由,偷偷從宴席上撤走,待文蘭為她披上連帽白袍後,便獨自前往牧府後園。
曲徑通幽,石影錯落,環池皆柳,塘下淤泥翻新,為塘沿鋪出一條小道,塘中是大片枯萎斷根的荷葉。遠去了前堂閣樓燈火,好一處冷清幽暗園。
據說,這是劉表特意為蔡夫人修繕的後園。
崔纓穿過柳蔭,踏上塘沿,坐在石墩上,托腮觀望着月光下池面一波潋滟。
清風吹不散酒意,更吹不散愁緒。月光清清涼涼灑在她的臉上,像剪不斷理還亂的白練,束縛在脖頸,纏繞在心間。
冬天來了,很快就要下雪了,不知這江南雪景,可與北國媲美否?
明早天一亮,曹操他們都将前往赤壁,隻剩她幽禁在這空寂之城。
她暗想道:可惜了,隻有朔夜之月才最圓,今時今日之月,猶不是最圓滿,曹丞相啊,你挑錯日子了。
眼饧耳熱之際,忽而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崔纓歪頭看去,隻見黑暗中拐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近,立在柳蔭外。
“綠兮衣兮,綠衣白披,一時,我竟分辨不出,妹妹穿的究竟是白是綠。”曹植笑道。
“綠衣如何?白衣又如何?重要麼?難道還能像人之面目一般,将你迷惑不成?”
曹植笑而不語,作上前狀。
“慢着,莫動——”崔纓頓了頓,猶豫片刻,“你我就這般遠遠望着,便是極好。”
那人撥弄着柳枝,信手折下一株:“我偏不。”
眼看着曹植穿過柳蔭,一步步靠近,崔纓雙頰绯紅,左右雙手按着石墩,無處安放。
若逢新雪初霁
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着皓影
上面流轉着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子建,你可知——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他抱臂立在崔纓面前,笑眼盈盈,柳條就這麼垂落在他肩膀上。
明明沒有下雪,崔纓卻滿目清冷;明明沒有殘月,崔纓卻感傷離别。
她傲慢地别過臉去,隻為掩飾心底的自卑與孱弱。
可今夜月色仍然溫柔,仍然令人心情舒暢,她和曹植焦灼的關系,也在這凄美月色中緩解,也在這靜谧的池邊發生微妙變化,從前種種糾葛恩怨,像是一并消融在清涼的西南風裡了。
從相識到相知,從相知到相疏。一個恍惚間,仿佛已回憶完多年來與他共處的一切。
其實,他們都在相互試探,可那天晚上,誰都沒有向前邁進一步。
“此裙已舊,何不棄之?”曹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