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陰聚,風沙漫天,湮沒了許都城門牌匾,塵土嗆得崔纓直咳嗽。
執戟衛士傍列,諸公子策馬在前,她獨徒步于後。
雖是日暮,到底夏日晝長難捱。俯首默然,裙擺與繡鞋沾盡污泥,她心如死灰,眼皮沉重得再難睜開,行路也左搖右晃,了無生氣。
城内早有衛兵驅清街道,圍觀的百姓不多不少,他們伫立道旁遠遠遙望着,令崔纓如芒在背。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或指指點點,搖頭歎息;或神情麻木,見了曹操的車駕便誤以為皇帝,隻知高呼萬歲。
楊夙說的不錯,許都有場腥風血雨,已經拉開序幕了。
這場腥風血雨,隐藏在無人得知的暗處,必然是從今日開始,可到底有沒有結束,她也不知道。然而此時此刻的煎熬,确是她與命運抗衡、違逆曆史的代價,更是背叛曹氏親友的懲罰。
往日從城門口至大理獄所,不過短短數百步,可今日一行,崔纓卻覺得,走盡了一生的驕傲與自尊。
她永遠不能遺忘的某年月日,貼滿恥辱字條的傍晚,以罪人身份,穿着血色羅裙,身負枷鎖,低頭失意,徒步走過許都街頭。
……
昔日常來公務之地,今日再入,她竟已成階下囚。那時,崔纓還可惜自己隻能留在閣間抄寫文書而無機探監,此番倒是極妙,可親身體驗了。她自嘲般暗想道。
三兩獄卒引她來到一處單間後,随手推搡着,叫她跌了個踉跄,直撲在幹草堆上,随即身後便傳來上鎖的聲響。
崔纓疲憊地睜眼張望,發現這是一間尋常的牢房,可獄卒腳步聲漸遠,她才發覺這兒無比幽暗與寂寥。
曹丕說的不錯的,昏暗的獄火是在遠處高牆懸挂,囚徒是觸碰不得的。
這間牢房,三面是泥牆,鄰處皆是空牢,隻有身後小木窗的縫隙間,還透出幾縷亮光。
崔纓忽然覺得震怖異常。
她這才真正感受到楊夙當年幽禁的絕望。
心在亂撞,崔纓扶牆而起,在黑暗裡張皇失措,四處摸索,卻一手摸到牆面一個光滑的會移動的物體,吓得她渾身戰栗,慌忙後退,卻一腳踩到幹草下細長的尾巴樣的東西。
刹那間,如觸電般,她退到了牢欄前。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窗外便射入幾道白光,在閃電霹靂聲裡,映照着房梁上一隻八腳大蛛的模樣。
崔纓終于忍不住掩面失聲。
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隻怕三樣:蟲、蛇、鬼。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她都不曾畏懼過所謂的雷鳴。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夜過後,将落下一生的雷雨陰影。
這個地方哪裡隻是監獄,明明是地獄。
徹夜雷鳴轟隆,徹夜瑟瑟發抖,徹夜不眠不休,她的恐懼被拉扯到了極緻。
……
一大早獄卒就來查崗,還用刀柄敲了敲獄欄。崔纓睜開眼,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拽住他們的衣袖不放,嘶啞着聲音道:
“獄吏大哥!獄吏大哥!快代我通傳,我要見司空!我要見司空!”
“司空?”他們輕蔑地笑了,一把将崔纓推回牢裡,“曹司空是你爹還是你爺爺呀?想見就見?”
“不是的,從前我就住司空府,我是曹司空的義女!”
“呵,還司空義女,做什麼大夢呢!管你是誰,進了我們兄弟管的這塊監牢,向來隻有等死的份兒!上頭有令,不能給你一滴水一粒米,好自為之吧。”
什麼!曹操已經定我死罪了??——瞳孔放大,崔纓雙手抓住獄欄,滑落在地。
獄吏已經笑着走遠了,她卻還自顧自發愣。
不可能!不可能!曹操怎麼可能會殺我?——她喃喃自語。
怎麼不可能?曆史上他不就這樣幹了嗎?——腦中忽然飄出一個聲音。
不會的,不會的,他隻是一時生氣。
可是,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
完了,完了,曹操不肯見我,一切都完了。
當初意圖跟楊夙遠走他鄉時,口口聲聲不承認自己是曹家人,如今求生的時候,倒想起自己是曹操義女了?崔纓啊崔纓,你可真是厚顔無恥呢!
她蜷縮成一團,把頭埋進臂彎裡,絕望得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果真,一連兩日,不論崔纓怎樣懇求,曹操就是不願見她,甚至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崔纓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深淵,獨對冰冷的牆壁,顧影自憐起來。
白日監牢潮濕悶熱,還有蚊蟲叮咬。夜裡則是無盡的寒冷與孤獨,還有遠處哭聲萦繞梁間。兩日未進水米,口焦唇裂。夜間睡不着,白天隻能全身乏力癱在幹草上。頭發淩亂,人模鬼樣,前所未有的狼狽,讓她不得不懷疑——這場漢末重生遊戲,她是否真的走到了臨界點?
叩緊手腕,虎口那道楊夙劃傷的刀疤還在隐隐作痛,可更大的刀傷在心頭。
她可以忍受再多的刑罰責罵,卻最不能忍受昔日親朋冷眼,更承受不住從期望的天堂跌落遺棄的地獄。司空府義女不知何罪披鎖遊街,不知道此事該怎樣轟動全城?不知司空府衆妻妾,又當如何看她?不知叔母深夜,可會反側不寐,偷偷抹眼淚?
委屈、羞惡、恐懼、不甘、哀傷、憤怒、恨意……百感交集,生不如死。
奉孝,奉孝……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完成你的遺願了,我真的好沒用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有那些話沒跟曹操講呢,我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牢裡啊……
到了第三日,監牢外又出現了獄吏的身影。
崔纓雙眼迷離,卻分明看見他們面面相觑,端進一盤胡餅,還有一大碗清水。食物的氣息,瞬間吊起她支撐着爬過去的力氣,經過艱難的探取,終于抓住一張胡餅。崔纓喜出望外,頓時打起精神勁,先一口灌下清水,然後又大口啃咽着胡餅,一直吃到嗆。
一雙朝履悠悠然靠近,兩名獄吏也随之閃開了身影。
她猛然一擡頭,果見曹操叉腰站在獄外。
是啊,獄吏焉敢私自給食于死囚?她怎麼忘了呢。
崔纓再不能咽下一口胡餅,隻能不停地抹淚。
再次見到曹操,她再不能忍受住,直俯身哭着叩頭。
“崔纓知錯了,求司空留我一條性命!求司空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曹操默然,不知喜怒,但他随即揮手,教獄吏将崔纓帶到了審訊間。
他自安坐于榻上,崔纓伏跪于地,收斂了眼淚。
“纓兒——”曹操聲音略顯疲憊。
“在。”崔纓豎起耳朵仔細聽。
“孤隻問你,汝何以識得楊夙?可是奉孝教汝這般行徑?”
崔纓慌忙擺手:“與郭祭酒無關,都是纓兒一人所為,萬望司空明鑒!”
曹操眯眼,全然不信她的說辭,于是她繼續辯解道:
“纓兒自入大理文職以來,每日所對,不過文書而已,苦于無入監親身探查之機。年前,我途經诏獄門口,偶遇一潔獄車吏,他的老母身患重疾需要有人侍奉榻前。我見其家境困難,尋不得其他人手,便生憐憫之心,更存探監私心。這才與楊夙有所交集。
“清掃那日,我為楊夙脅迫,不得已告知其身份。楊夙卻同我講,他是郭祭酒的故人,他曾從學故漢大司農北海鄭玄,與家叔也是同門摯友,此番陷獄,更有莫大冤屈。那個時候,叔父尚在邺城,纓兒便自作主張,盡依其言行事,助其越獄。然殺人替身事,确非纓兒所為。”
“一派胡言!他楊夙何曾拜鄭康成為師!”曹操皺眉,擊案而起。
崔纓惶恐不已,卻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
“這些都是楊夙說的,纓兒愚鈍,一時竟錯信賊人,纓兒知錯了!”
“真是糊塗!孤之義女,竟為人利用!”
曹操惱羞成怒,卻将信将疑。
救楊夙一事,郭嘉提點過崔纓,荀彧也提點過,可絕不曾教她殺人放火。他們都囑咐過她,要護住曹操的顔面才有生機,此番鬧成這般不堪,很大程度上是崔纓将過多的肮髒置于明面。
但經過方才這一番“肺腑”陳詞,曹操念及她出自善心,且誤闖诏獄情有可原,加之年紀尚幼,不免被人欺詐,竟就此了結此案,隻教獄吏鞭杖各二十加身,以示有刑懲戒,便遣人送崔纓回了曹府。
雖是區區鞭杖,平日倒還受得,隻是近三日少進水米,早虛弱不堪,于是處刑完畢不多時,崔纓便徑直疼暈過去。
……
在榻上趴了三日,崔纓才得下床,好在諸事已定,不必再有性命之憂。
劫後重生,心有餘悸,雖有曹操嚴禁,然衆口悠悠,她私藏罪臣之事早傳遍了許都城。失卻曹操寵信,大理文書公務之事,自然再輪不到她參與,禁足在司空府裡,見不得崔家人,崔纓也不知這幾日朝中言語,如今,不過曹家圈養的寵物而已。
三日裡,隻有淳兒和節兒兩人敢悄悄探望,且偷偷垂淚,其餘諸姊妹兄弟唯恐避之不及,于是崔纓拖着病軀,倚在門口怅惘不已。
心下挂記曹丕傷勢,跟卞夫人求請後,她決心徒步前往他府中谒見,然而還未登上府門口台階,就被守衛一番驅逐。
“二位兄弟不記得我了嗎?平素我常來的。”
守衛面面相觑,冷漠作揖:
“纓姑娘哪裡的話,卑職們身份低賤,豈敢與纓姑娘以兄妹相稱。”
“我要見子桓哥,你們攔我作甚?”
守衛冷冷笑,一個說着“公子有令,纓姑娘就别為難卑職們了”,一個說着“還未祝賀纓姑娘免罪出獄,卑職失禮失禮”……
曹丕不願見她,就連守衛也陌生無禮。
崔纓心想,應是當日之事他們都知道了。
昔日随侍曹丕左右的七名武士,一朝出城,無一生還。想來從此世子府上下,都不願再像從前那般與她親近了。一想到那日衛大哥慘狀,崔纓心驚肉跳,愧疚不堪,也不肯悻悻離去,隻眼巴巴望着緊閉的大門,自責不已。
“纓妹妹幾日前的事迹,确實輝煌,子桓不願見你也是應理。”
崔纓淚眼婆娑回頭,卻見夏侯尚冰冷着張臉,挽臂站在身後。
“伯仁哥,你的傷……好些了嗎?”
夏侯尚鼻哼一息,将目光投向了别處,隻微微點頭。
讓此人說句“謝謝”已比登天還難,崔纓并不奢望他會幫自己在曹丕跟前求情。于是崔纓低下頭,正預備離開。
他突然問道:
“那七人中,有一人與你極要好的吧?”
崔纓站住,哽咽不言。
“就這麼死在你眼前,你不心痛?”
“我會盡我所能彌補的!我會好好贍養他們的家人……”崔纓紅着眼看他,聲音漸漸小下去。
“呵,都是一等一的死士,哪裡還有什麼親眷呢?”
聞言窒息,崔纓強忍住心中悲痛,緩緩問道:
“衛大哥……他叫什麼名字?認識這麼久,我竟從未問過他。”
夏侯尚抱臂冷笑:“燕代多名馬,燕趙更多慷慨悲歌之士。他原是易縣人氏,自幼失了雙親,去年北征烏桓,他與子桓講,想歸鄉祭奠,到底因為戰事耽擱下來。如今人已入土,何須再問名姓?”
今後數年,曹操都不會對冀地用兵,想來她也絕無機會再回易地,更不能親自給衛大哥祭奠雙親了。又想起臨渝城郊,還葬着另一座孤墳,崔纓一時悲慨不能自持,站不住腳跟,淚珠啪嗒啪嗒摔在地面上。
夏侯尚笑了笑,思忖半晌,忽而踱步走近,俯身輕問:
“先别急着悔恨,我且問你: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