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孤獨的心被灼灼目光炙烤;
那一刻,恍若全世界都将她抛棄;
口中血腥難咽,崔纓精神恍惚,閉上了眼,再不敢擡頭,任憑狂風将她的亂發吹得滿面。多少斥責皆不聞耳,她隻聽見從父崔琰聲聲歎息,屈膝下跪,懇切卑微地向曹操求情。
崔琰今日穿了一件極單薄的外衫,雖是夏日時節,到底天氣變化多端,烈風将他袖口吹得越鼓,越性襯得他佝偻的身軀瘦弱。
從認親到今日,崔琰并無多少機會在崔纓身邊躬自教誨,可當年祖祠前訓誡,聲聲似箭,穿透崔纓的心。她承諾的,她希冀的,好像一一都沒有實現。
“潛入诏獄,縱火劫囚,作些小兒把戲,便以為滴水不漏能将孤瞞過去麼?好不自作聰明!一手策劃這場鬧劇,竟是孤收的義女?真真教人覺着荒唐!給孤看清些!那受傷的不是旁人,是平日最疼愛你的兄長啊!
“汝一女流,緣何會與那楊夙牽扯在一處?誰給你膽子行此背親叛友之事?啊!?纓兒,孤向來知你為人,此刻不将事情原委悉數交代,更待何時?”
滿懷傷感卻流不出一滴淚,任憑曹操暴怒着質問什麼,崔纓都猶若身處夢中,嘴巴緊閉,一聲不吭。
“纓兒啊纓兒,你真令孤失望至極——”
崔纓驚愕睜眼,淚眼仰望着曹操。
這個人,曾對她滿心期許。
可滿腹委屈皆隻能憋在心裡,她怎能告訴他,你曹操馬上就要在赤壁大敗,天下三分就在此關鍵一役?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曹家?她還因此跟前世最好的朋友決裂?
可崔纓終究在表面上背叛曹家了,她終究丢盡了曹崔兩家的臉。
“如何處置此女,還請司空示下。”良久過後,滿寵上前作揖道。
“無須多言,即刻下獄,交由大理處置。”
此言既出,諸公子面面相觑,曹沖欲言又止,崔纓仍舊跪着,面如死灰。
滿寵猶豫了一會兒,再次作揖詢道:“司空,可是按一般罪犯收監?然刑具加諸女子之身,回城多有損聲名,不知司空……”
曹操打斷滿寵的話,拂袖指着崔纓,向衆人說道:“此女狂悖,恃寵而驕,行此叛逆之事,早無惜閨中聲名,她又何懼過街遊行!”
一旁靜觀的曹植終于站不住,他與崔纓同跪一處,挺身為崔纓求情道:
“請父親三思!此案尚未查清原委,萬不可過早定罪,且不說纓妹妹如何承受得住那大理獄刑,女子戴鎖披具過市,到底影響終身大事。不若先帶回府中,細細審問也不遲!”
曹彪、曹沖等數位與崔纓要好的公子,也紛紛向曹操求情,可曹操更生氣了。
“汝等兄弟,見其有悔意乎!?”
曹植見崔纓一聲不吭,着急地拽拉起她的袖子:
“阿纓!快說啊!你這麼做到底圖什麼啊?”
是啊,辛苦了這數月,她到底圖什麼呢?
到頭來,與摯友訣别,與父兄結怨,還置自身于險境。犯下的不敢承認,背負的不敢袒露。她迷迷糊糊,她心驚膽戰,她含冤難訴,曹操那一掌仍未将她掴醒,反教她質疑起當初選擇如此做的正确性。
背叛的罪名,遠遠比縱火劫囚的罪名更讓她窒息。
她精疲力盡,心亂如麻,一時間,再不能為己辯白一句。
于是俯身叩首,留下清淚一滴。
“崔纓自知罪無可恕,一切,全憑司空處置。”
“阿纓!!你——”曹植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
曹沖焦急地大喊道:“阿姊!你若有什麼委屈,盡管說來,有沖兒在,沖兒替你作主!”
他又轉頭拉着曹操的衣袖說:“阿翁,依沖兒之見,此事定有隐情,阿姊平日為人,您是知道的啊!她是郭祭酒的學生,怎會背叛阿翁,與反賊同道呢?此刻阿姊定是被吓着了,所以說不出話的,請阿翁三思!”
聽到郭嘉的名字,曹操連連歎息,他大袖一揚,也不再顧及崔琰顔面,到底還是教侍衛将崔纓雙手戴上鎖鍊。
“孤之義女犯法,自與庶民同罪,即刻遣送回城,下獄立案,任何人不得再求情。”
曹操回身,負手凝望來路,但聽竹林裡狂風吹響。
他拾起石案上散落的棋子,又踱步行至血色園圃旁,看着人去空空的蓬廬,兀自歎息。衆臣皆束手站立,不敢上前詢問一句。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傳,敢擅言者,斬立決。那人,深谙江湖流竄之術,追之無益,即刻下令,命各郡守官不得緝捕。”
“……”衆臣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聽懂曹操之意。
“唯——”
正當諸将掉轉馬頭回城時,竹林深處忽傳來陣陣歌聲,雖是山野讴唱,并無管弦為奏,仍有悲慨之音可聞諸耳,浮沉世事多年的哀情更溢于其間。
君馬黃,臣馬蒼,二馬同逐臣馬良。
易之有騩蔡有赭,美人歸以南,駕車馳馬。
美人傷我心!
佳人歸以北,駕車馳馬。
佳人安終極!
看着衛兵迅速出動,尋聲而去,崔纓心下一緊。
不一會兒,見衛兵們就拘着一名樵夫回來,她這才松了口氣。
曹操負手站定,隻眯着眼問他:
“何人教汝唱此曲辭?”
樵夫惶恐不已,連連叩首,說他本是宕山樵民,先前打柴時途經此地,乃蓬廬樹下一鍛鐵匠教他唱此辭。諸将愕然,張遼更是俯首按劍。曹操聽罷,并無多言,揮袖逐了樵夫。
日近薄暮,車馬辚辚,竹葉随風蕭蕭之聲亦不絕于耳,山林間寂寥一片,崔纓轉身回望,腕間鐐铐亦發出锵鳴。
恍若故人從未走遠,恍若竹林深處,仍有人慷慨悲歌一曲漢魏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