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楊夙竟然回過頭來,他眼中血絲密布,竟低聲下氣跟我說:“跟我走吧,你不能再死一次。”
“你……什麼意思?”
“你像極了她……我實在不能将你們區分。”
“我聽不懂,楊叔夜,請你把話說明白些。”崔纓惶恐不已。
蓬廬外早已烏雲密布,時刻有場大雨将至。
大雨未至,驚雷已起。
在雷聲裡,楊夙編造了個來自地獄的故事。
一個癡情姑娘愛而不得,誤入情愛迷途,心生執念走火入魔,背叛自我,出賣靈魂,最後赴火求死終得解脫的故事。
故事裡的女主角名叫荀小娥,也叫崔纓。
眼前之人,竟然就這麼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崔纓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與他糾纏不清,她以為她是第一次在古代生存,其實在她來這個時代之前,早已有人代她體驗過了,而且還是一千八百年。說那死去的荀姑娘,是她十五歲的靈魂穿越來的半身,而今的她,不過是失去前世記憶的本體……
崔纓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精心編織了個如此荒唐的故事,真是難為你了呢,楊夙同學。”
“你我能來到這個時代就已經夠荒唐,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呢?”
“那都是你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太過思念她了,這些年在獄中你太無聊,也無法原諒自己,就編造這樣的故事說服自己,讓自己好受一些。你以為我會信?”崔纓無情地戳破了楊夙的謊言。
“是,我也沒想過讓你承認過去經曆的事,這個世界除了我,沒有人記得她,我也快忘記和她有關的一切了。”
“那你倒說說看,假若那荀氏身體裡真是我當年的靈魂,為何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呢?”
“我不知道。大約她是不想記得的。”
“朋友,你的話可笑且瘋狂。”
“……”
楊夙失魂落魄地倚靠在案幾旁,瞳孔失色,神色傾頹不堪,疲憊的模樣像是幾十年沒睡過一場好覺了。
他忽而笑了。
“興許你是對的,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這是一場夢,一場引誘你我穿越時空的噩夢。可是,很多年以前,在颍陰縣,我真的遇見了一個小乞丐,她跟你長得極像,我那時……真的以為是你。”
“小時候不懂事,中學的時候又太幼稚,其實你對我來說,并沒有那麼重要。請你,不要再臆想出一個不存在的人了。”
“你這女人真可笑,說喜歡時奮不顧身,說不在乎時也否認得幹幹淨淨。不過,究竟誰才是誰的臆想呢?”
“我不是你認識的荀小娥。”
“我知道。”
“所以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前世你已經糾纏不休了十六年,今生也到此為止吧。”
“我糾纏?哈哈哈……”
不知為何,聽到一個“到此為止”還是心如刀絞,崔纓卻硬着頭皮冷嘲熱諷:
“楊夙,你什麼時候也學得虛僞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編個故事讓我離開曹家。就算荀小娥這個人真的存在,你也明明知道她不是我,卻仍打着故人的幌子說要保我的命。可我是你什麼人呢?你憑什麼一面口口聲聲說着保護我,一面又毫不留情地利用我呢?
“你是對一個真實的古人動情了,卻死不承認,她愛得卑微,亦如當初的我。如今人家死了,你後悔慚愧,心裡很不平靜,獄中愧疚多年,出來後就将我當作替代品,想做些善事彌補。可你該清楚,她死了!她已經死了!就是為你而死的!”
“你不配嘲笑她的感情,還有我和她的過去。”
“你和她的過去?呵呵,who care?”
……
想着楊夙故事裡說的細節,崔纓越想越覺得膈應且悲憤,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于是她啐了楊夙一口:
“呸!沒良心的渣男!人家小娥窮盡一生都在保護你,你卻一次次說盡傷人的話,她的一片癡心真是喂了狗!”
楊夙輕笑一聲,擡頭盯着她,眼神淩厲得陌生:
“那又如何,我楊夙,自始至終,都不曾喜歡過她——包括你崔纓。”
喉若灌重鉛,無語凝噎。瘋瘋癫癫苦笑後,崔纓瞬間紅了眼睛。
“好好,别再跟我扯前世那堆破事兒了……你楊叔夜正直、善良、勇敢、聰明、風流多情……偏偏對那些傾慕你的姑娘們,隻有暧昧能給,對吧?”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愛與不愛都是我個人的選擇!她愛得如此沉重,可有問過别人想不想要?可有問過她自己,值不值得?你不用覺得我瘋,夢中那些她告訴我的話,現在我隻覺得是我自己瘋了!!她不是自己要離開的麼?為何讓我負罪終身呢?”
楊夙莫名激動起來,他雙手掩面,全身都在發抖,雖是四十來歲佝偻的身軀,哭得卻像個孩子一樣。
崔纓從未見過他這般脆弱的模樣。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說盡傷人的話,剜别人的心也剜自己的心。
何苦來?何苦來?
崔纓心有不忍,十分懊悔對他的譏諷,隻好吞吞吐吐地補充說道:
“我也是重生後,擁有新生活、新朋友的人,你今天突然告訴我,我有個先來這時代的影子,她還像當年的我一樣犯傻,一廂情願地喜歡着你,最後作繭自縛,将自己逼上死路。這樣荒唐的事,叫我怎麼接受得了?
“逝者已矣,與其在我這兒找到解脫,不如自己好好過日子,你我隻是回歸了最初的朋友關系,這樣不好嗎?你不要叫我記起從前的傷心事,我也不認那人是我。
“我聽你講的故事裡,我可以了解到,小娥是個好姑娘,她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想,你知道嗎,她不是我崔纓的影子,不是我的轉世……你就當她是帶着執念的使命者,她的使命就是為了還願,為了守護你。
“你看她,是不是很強大哎?她真的活出了自我,她并沒有卑微到底,她比我強多了。其實我好羨慕她,她曾是那樣優秀的人,可以做這時代的花木蘭,縱然她現在站在我面前,恐怕我也是比不得的。
“生命裡有那麼多美好的事,你我怎可被風月之事拘束了手腳?戀愛腦在這個時代是不興的,悲歡離合皆是緣,人生隻願如初見……當年是我不懂事,情随事遷,你我都在變,如今的我不是對你沒有那些雜念,可以坦坦蕩蕩面對你了嗎?……
“楊夙,我們終于實現了君子之交,你不為此感到慶幸嗎?”
眼前之人緘默不語。
窗外的風越刮越大,再不回去,崔纓隻怕曹府中的仆婢會疑心。
“我隻剩冰涼且悲哀的笑了,朋友,你我都好好冷靜幾日吧。”
掩門離去後,雖有完成了某種使命的輕松感,崔纓心底卻泛起大片無名的失落。
楊夙甚至,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
天色已暗,狂風亂舞,吹亂了她的發絲,更吹亂了她的心緒。胸口若有一團無名烈火灼燒,她懷揣着傾瀉不盡的悲憤,朝回城方向邁着沉重的腳步。
竹林走到一半,天空就如噴湧眼淚般,下起了傾盆大雨,崔纓精神恍惚,又恨又悲,賭氣似的疾步跑起來。
忽有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将她跟前一杆粗壯的綠竹劈成兩半,燒焦的形狀就像個恐怖的人形。驚雷陣陣,像是為懦夫早早準備好的伏擊。崔纓捂着耳朵,顫顫巍巍,跌跌撞撞朝家的方向跑去,一不留神便摔倒在泥地裡。
腦中突然閃現支零破碎的陌生記憶。
可她早分不清是幻想還是記憶。
這摔倒泥地的場景,好生熟悉。
記憶裡,有個白衣男子将她攙扶起,為何如今卻四顧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皎皎從她的囊中跳出,竟奮不顧身地朝竹林深處跑去,也不顧她在後面叫喊沙啞了聲音。崔纓趴在泥地裡,怎麼掙紮着也站不起,隻能眼睜睜看着皎皎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雨幕裡。淚水與雨水交錯流淌在她的臉龐,雙眼迷離,恍惚間,隻見有個着紅衣撐白傘的姑娘,從遠處慢慢靠近。
她向崔纓伸出修長的右手。
她右手虎口有道傷疤。
當崔纓擡頭想看清她時,卻隻看到被白傘遮住額眼的半張笑靥。
再一眨眼,她就緊緊抱住崔纓身軀。
再一眨眼,她就被挫骨揚灰,消散在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