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見了她,仍努力擠出個微笑。
“明日父親就該到許了,二哥再不能替你瞞着衆人,這段時間,沒事盡量不要出城去玩。”
“是,謝謝子桓哥。”
“來看看二哥寫的新詩嗎?前幾天聽小衛他們說,子嘤跟他們聊天,總誇我樂府填詞填的好。什麼‘便娟婉約’,什麼‘才秀藻朗,如玉之瑩’,真有意思。”
“《陌上桑》?”崔纓接過曹丕遞過的墨絹。
曹丕的字,清秀圓潤,寫的樂府詞,更是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棄故鄉,離室宅,遠從軍旅萬裡客。披荊棘,求阡陌,側足獨窘步,路局笮。
虎豹嗥動,雞驚禽失,群鳴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盤石,樹木叢生郁差錯。
寝蒿草,蔭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單,稍稍日零落。惆怅竊自憐,相痛惜。
“棘、索、落、陌、笮、客……”崔纓狐疑,“诶?這幾個韻腳,好耳熟——”
曹丕笑:“是了,跟妹妹上回填的《永遇樂》,是同個韻部。”
崔纓開心道:“去年寫着玩兒的詞,就二哥還記得呢!哎呀,還是二哥寫的好,我那首堆砌辭藻,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
“無妨,多磨煉寫下去就好!改明兒,我讓樂坊的人按這《陌上桑》的曲排個舞,請你來看,到時候,二哥有的是時間,親自教妹妹寫詞。”
崔纓有些感動,連連笑着說好。
說完曹丕便牽馬出去,預備跟夏侯尚和曹真去散心。
崔纓心亂如麻,緊張得心跳不止,但還是站着叫住了他:
“子桓哥——”
“嗯?”
“謝謝你。”崔纓心虛不已。
“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氣。”曹丕彎彎嘴角,即刻牽馬走遠了。
一夜未眠。
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了崔纓的思緒,無異于直接跟楊夙斷了聯系,她真不知道,後面該如何是好。
現今楊夙傷勢已大愈,十幾個小兵應該近不了身,崔纓就怕曹操回許重查诏獄失火事件,查得楊夙存活的蹤迹。
次日一大早,崔纓就被全府上下的騷動聲吵醒,撐着疲憊的眼皮翻下床,連忙洗漱換衣,跟着衆人前往北城門口安靜等候。
約摸巳時三刻,曹操大軍已從遠處揚起陣陣風塵。
近前,曹操乘着高馬,神采奕奕,馬前還抱着小曹沖,身後跟着曹植曹彰幾個公子,還有卞夫人的車駕,以及崔琰等司空府屬臣。
迎接隊伍整齊排列,齊聲跪拜。
曹操點點頭,策馬前驅,自顧跟曹沖說笑。
“沖兒,咱們到家了喽。阿翁跟你一樣,快五年沒回來了……”
崔纓起身作揖,恭敬退守一旁,餘眼瞥見曹植看了她一眼,她默然不應,面無表情,低眉垂手,與曹丕站在一處。
到底,還是跟他再見面了。
車隊辚辚,很快便擁進城内去。
曹操南下來許以後,許都城防衛明顯森嚴得多。
曹操早得了诏獄失火的消息,但仍在探察後大怒,在府中摔盞,以監城失職,狠狠訓斥了曹丕一頓,數落了他幾個時辰。曹丕耷拉着腦袋,伏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崔纓在門外聽得心驚肉跳,内疚不已。
一連三日,她都去廷尉書閣幫忙處理公務。
在曹操眼皮底下,根本沒有機會出城。
“阿姊,一年多不見,你變化好大啊,怎麼精神如此不濟……”曹節欲言又止。
“哪裡哪裡,阿姊明明更高了,隻是曬黑不少,阿姊現在,武功肯定比以前厲害多了。”秦淳連忙打圓場笑道。
崔纓的胞弟崔铖等人,留在邺城沒來,但淳兒與節兒一并來了許都,連同昔日随侍的女婢,她們見崔纓每日惆怅,話說的也少,猜她是為郭嘉的事,便不敢多言。
皎皎被曹節秦淳兩人照顧得很好,可她們不知道,這一年崔纓過得并不好。
許久不混在閨閣裡,早出晚歸,崔纓同一衆親友們也漸漸地生疏起來。而跟曹植更是暗中賭氣似的,從見面開始,便不曾說過一句話。
崔纓心想,應是上回易水邊不辭而别,他還記恨在心罷。
不知不覺,又過去數日。
崔纓越發坐立難安,根本不知城外情況如何,對許久未見的皎皎也提不起興趣,精神狀态一天比一天差,太多憂懼的秘密藏在心間。
這日,思蕙端漆盤進來,見她滿面愁容,摸着皎皎的絨毛發愣,便笑着從櫃中首飾盒裡抽出兩樣東西。
“姑娘,你瞧,我把什麼給你帶來了——”
崔纓眼前一亮,又驚又喜。
“你看,這不是姑娘你當年最珍愛的青簪和玉佩嗎?”
當年,曹植在劉桢面前給予她負面評價後,崔纓就把他送的青蓮玉簪和組玉佩都卸下了。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讓思思帶到她面前。
玉簪插在棗樹上會掉,下雨時玉組佩會被池水沖出。
可她的心思,不管她怎麼藏,也藏不住啊。
“最珍愛?”猝不及防間眼淚就掉下來了,崔纓接過青簪,顫聲道,“我以前……當真很喜歡嗎?”
“對啊,姑娘以前每日必戴這支發簪,還有這玉佩,奴婢都記得呢。”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一陣酸澀慨然,眼淚收畢。
“謝謝你,思思,”崔纓将它們随手往妝台一扔,輕飄飄道,“那都是年少的玩意兒,可我已經長大成人了,以後都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