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燕歌行》,是後世留存最早的一首七言詩。
隻聽那熟悉的辭句從曹丕的唇齒間悠悠流出:
秋風蕭瑟天氣涼,
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
數月所見塞外秋景,一一在她眼前重現。那時,她還與郭奉孝乘則同輿,坐則同席,談笑風生。
念君客遊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
何為淹留寄他方?
崔纓想起那位思戀心上人的年輕戰士,不知此時此刻,他還平安與否?
賤妾茕茕守空房,
憂來思君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
二嫂任霜的姣好面龐忽然浮現,仿佛一閉眼,崔纓就能看見,邺城世子府,從夏夜到秋夜,她都一個人,在□□踟蹰歎息。出征前,甄妤便又有了身孕,卞夫人很是高興。
援琴鳴弦發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長。
是半年前,郭府夜半,某某敲起清音;是那夜塞外,曹丕醉酒在帳下,斜倚彈批把。朦胧中,若見一位閨房思婦,身影俏麗熟悉,卻不知是何名姓。她當帷長嘯,撫琴撥弦,聲聲悲鳴。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
爾獨何辜限河梁?
她崔纓,會像這個時代的婦人一樣,徒坐空室,對月歎息嗎?可多年前,清河崔府,她分明在一個皎潔的月夜不眠,攬衣出戶,與曹丕在階前,秉燭夜談,暢想未來。
崔纓想不明白,曹丕年不過二十一,何以有如此複雜情愫?是出征在外,異地懷鄉,眷戀邺下舒适生活?是親眼睹見戰火頻仍下,士卒傷亡,謀士隕落,生父嗷泣,遂藉征夫思婦之口,感歎生死無常?還是年已及冠,遍尋無知心妙齡,且于軍政籍籍無名,遂感志業難成、理想高遙?
曹子桓,說起終日憂懼,終日愁思,隻怕你較我崔纓更甚。
崔纓摩拳擦掌,狠狠咬牙,聲音顫抖:
“他也是個凡人,跟那些犧牲在白狼山的戰士一樣,是某人的至交,是某個婦人的丈夫,更是某個少年的父親。就此猝然辭世,多少愛他的人會為他難過,為他傷恸……
“子桓哥,我花了很多年時間,才明白一件事兒: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命題都不一樣,任何人的人生都是永不交織的平行線,隻是因為有共同目标,所以才有交織的瞬間。緣分盡了,再多挽留,都是逆天而為。”
“命題?”曹丕有點不知崔纓所雲,可崔纓仍自顧自地說起。
“每一個孤單的瞬間,都想過離去。有時候,莫名其妙會掉眼淚,隻是因為同情人類,哀民生之多艱。這個“民”,哪裡隻是命運坎坷的底層人民呢?我常常無端地覺得,人活着可憐,因為世界沒有永遠,再美好的人和事,也不會永遠停留心尖。
“奮不顧身飛蛾撲火是真的,遺憾決絕終已不顧也是真的。想不清楚的生離死别,夢中絞斷肝腸的卑劣回憶,不去放在心上,便構不成威脅。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我隻想離開人間,去找我的自由……”
曹丕微微颔首,并未像曹植一樣,輕松說盡生死大道理,他露出比崔纓還要傷感的神情:
“其實,吾較子嘤,更忘懷不了這生死之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到底什麼,才能使人‘長久’?親交友朋,百戚宗族,無不一時之伴,何得天長地久?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栖枯枝。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
……
聽曹丕絮絮念叨一些生死之話,又聽了《燕歌行》這篇揚世名作,崔纓頓時心情舒暢不少。于是支起身子,長籲一氣,若有所悟。她忽然意識到和曹丕聊此話題,有許多不妥之處,于是打斷慨歎,改顔笑道:
“二哥此番言語,配上此間風景,倒教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曾贈我一句警言,如今想來,真真奇妙。”
“哦?”
在曹丕驚詫的目光下,崔纓解了披風,系在腰間,慢悠悠地脫去雙履,然後好玩似的,小心翼翼地将赤腳探入礁石下的淺灘中。
冰冷的海水刺激着神經,卻叫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汝足’……如今的境遇,不恰巧能用上嗎?”
崔纓跳下碣石,踏着海浪,翩翩起舞,神采奕奕。
世上真正能解救你脫離苦海的,隻有你自己。我必須振作起來,不能教古人将我看輕了!我和楊夙,都是來自遙遠的世界的人,都是與衆不同,要在這個亂世活得潇潇灑灑之人!
奉孝,再拜先生淚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楊夙,這世俗榮華,天下富貴,于今日之你而言,早已如弊履破裘了吧。
你現在……還好嗎?
朋友啊,朋友——請不要悲傷,今夜我将入夢,不日我将拼力來你身旁,與你溫暖相擁——這糟糕的命數,不能打敗我們分毫——讓我們攜手同行,就在明日出發,遠走浪迹天涯——
海浪翻滾,潮起潮落,伴着忽遠忽近的鷗鳴,聲聲悅耳。
崔纓笑嘻嘻地拎起履韈,肆無忌憚地跳過礁石群,輕聲哼吟大海之歌,在沙灘上踏着起起伏伏的潮水,時而俯身拾貝,時而伸腳鏟進泥沙,踢滾碎石,幼稚得像個漁家小女孩。
“常在海邊走,仔細鞋履濕!”
曹丕笑着搖搖頭,無奈地跟緊她玩耍的腳步,卻怎麼也不肯脫下絡鞮,靠近潮水踏浪同行。
不一會兒,崔纓的裙擺衣袖都被海浪打濕了,可她卻仍舊童真地奔跑着,熱烈地去追逐夕陽與海鳥。
她回首望向曹丕,發現曹丕已經被她甩得老遠了,于是她笑着,開始大搖大擺地倒走沙灘,黑白色的海鷗像受到召喚似的,紛紛環繞在她身側,“啊呀呀”地叫個不停,崔纓驚吓得作勢掩袖,正要擋下撲騰的羽毛,卻被身後一潑海水濺了一頭。
“哈哈哈——”身後傳來尖銳的壞笑聲。
崔纓轉頭自下往上打量去,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知從哪塊礁石後冒出,正赤腳站在水中,竟卷起行縢和袴腿,手中玩轉着絡鞮,眉飛眼笑,嘴角還帶着倆酒窩。
他笑意不減,故作驚恐狀:“哎呀,真對不住,纓妹妹,我幫你驅鳥來着——”
“公子植,有本事你别跑!”
崔纓怎甘羞耍,下意識便撸起袖口,像從前一樣,邁開腿追着他跑。
“來,你來——”
曹植倒真愛這幼稚的把戲,他後退跑着,邊跑還邊朝崔纓潑水。
沙灘上的海鷗陣陣驚飛,他們倆就這樣抛卻身份與禮教,在沙灘上追逐嬉鬧着,互相撥弄海水,說着半玩笑半氣惱的話。從未有過的惬意湧上崔纓心頭,好似她和這片滄海已融為一體,好似她和曹植,隻是尋常的兄妹而已。
他們是大海的兒女,是大海慷慨給予了他們歡樂,這裡就是他們的故鄉,永遠的精神之鄉。
夕陽,毫不吝啬地将金輝播撒在海面之上,飛鳥縱情低翔,似與大海親吻擁抱。晚風拂過崔纓的面龐,吹來鹹鹹的苦澀的海洋味。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崔纓腳步不停地追着曹植跑,忽而憶起初相識時,曹植攜着她的手在府院長廊奔跑。此刻,他仍是頻頻回頭,還做些惡搞的表情來逗她笑,崔纓笑着笑着,悲從中來,一不留神便被一塊小暗礁絆倒,臉朝下撲在了淺潮裡,上袿與下裙皆濕透。
她按着摩擦破皮的手掌,順勢就俯首哭泣起來。
可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而哭,為誰而哭。既非郭嘉,亦非楊夙。
曹植卻以為是玩笑過了頭,将她惹哭,頓時慌了神,跑上前來,将她的手掌抓過去查看:
“傷哪了?讓我看看……你怎的還哭了?”
曹植還抖着手,想替她拂拭臉上的海水,崔纓抽回自己的手,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氣氛漸漸凝固。
“植弟!”曹丕小跑過來,“你看你玩鬧,又惹禍了是吧!”
“我……她……不關我事啊……”曹植鼓起雙腮,無話可說。
“就是你!就是你欺負人!”崔纓雙手掩面嗚咽,使着性子說完,半蹲下身子,被曹丕一把扶住。
“哎——看來我和伯仁來得不巧了。”遠遠走來戎裝的兩人,正是曹真和夏侯尚。
曹真抱臂在一旁笑着,調侃道:“咱曹家這位崔妹妹,今日可是要學那精衛填海?還是要跟滄海比‘淚’?”
崔纓趕忙收了眼淚,别過頭去。曹丕笑了笑,推搡着她繼續往前走,呼喚衆人道:
“時辰不早了,早些趕路回去吧,父親與諸位将軍都快走遠了。”
曹丕、曹真和夏侯尚三人邊走邊說笑,曹植湊近前來,倒着行走,跟沒事人一樣,又跟崔纓嬉皮笑臉,神神秘秘地捧起衣兜。
“嘿!阿纓,别生我氣了,你瞧——”
曹植用上衣兜着許多顔色和不同形狀的貝殼,崔纓微微吃驚,曹植索性将兜裡的貝殼都掏出來塞她懷裡,憨笑着小聲道:
“這些珍貝,是從遠處拾來的,原先我是打算回去分給府中諸位姊妹,如今盡數都贈與你啦,随你送人!”
崔纓驚慌地接着,不好開口拒絕,眼前之人彈了彈衣襟,抿嘴眨眼,繼而将雙手靠在腦背,懶懶洋洋,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向前走。
此時此刻,他真的很像一朵昂首常盛的向日葵,好像什麼煩擾的愁雲,到了他那兒,都會消散似的。
潮汐漸起漸落,鷗鳥漸漸遠去,天邊星辰逐漸燦爛,落日,将他們五人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