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肥馬輕裘,穩步登山,穿過山腳落葉林,繞過山腰蘆花叢,再徒步山頂一段碎石荒原,衆人終于趕在太陽西斜前,登上了碣石山。
仿佛豁然開朗,天光乍現,待衆人邁上面南的崖邊,映入眼簾的,是海天一色,是壯闊波瀾的滄海萬象:
隻見大海張開了她那遼闊的胸懷,盡情地擁抱天空,像出浴的美人,展示着無限的柔情;更像豪情萬丈的巾帼,通過層層海浪澎湃,觸摸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天空……日光自雲端縫隙映入海面,一眼望去,水波潋滟,閃閃發亮,教人分不清盤旋在眼前的光圈,是金色還是紅色……遠處群群海鷗,披着墨染般的行衣,乘着秋風,掠過深藍的海面,朝他們翺翔而來,倏而間,便齊聚在碣石山下,掀起一陣驚濤拍岸。崔纓再一仰首,但見右面西邊,秋日低懸,與左邊東南山頭初生的皎月交相輝映,而西南角的天邊,還隐隐閃現一顆早星,幾與海面親吻相接。
好一個三面碣石山島相連!
好一個日月星同天相峙的場面!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崔纓的耳畔,盈滿了海浪翻湧騰躍、海鷗嗷嗷撲翅的聲音,海風往返呼嘯,吹響了沿海樹木,吹亂了觀者衣冠,更吹散了觀者心中不解的愁雲。
崖端高頭大馬騎着的,自東向西,依次是曹真、曹植、曹操、曹丕、崔纓還有夏侯尚。臨此美景,他們心情舒暢,精神抖擻,相為歡笑,與身後一衆将士,一睹這壯美海景。
曹操揮鞭南指,解頤開顔:
“諸君請看,此南面海域,名曰‘勃海’,相傳‘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皆在勃海中。上有茂林華實,食之不老不死。其所居,皆仙聖,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勝數……”
衆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平日鮮談神仙志怪的曹操,今日竟主動提及。
曹操并不曾放下揮鞭手勢,他扶須大笑:“衆将士,渡過勃海,飛越仙山,便可直抵南部吳會了!”
收拾完了烏桓,現在該輪到江東了。
曹操言下之意已明,衆人心照不宣,紛紛笑應。
暮色蒼茫,月升日落。疾風驟起,駭浪滾滾。遠處暗礁,忽明忽現。
“昔年秦皇漢武,皆登臨碣石,不虞今朝,孤亦得幸登臨此山。此皆諸君佐助之力也!”
曹操慷慨激昂,收鞭揚袍,凝神靜望,遠眺滄海,不到半晌,便即興吟詠出那首傳響千年的名篇: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崔纓默默在心底補充了一句。
一代枭雄曹孟德,此刻宛若一座巨雕,何等威風凜凜!何等春風得意!何等英姿飒飒!其匡扶天下的雄心壯志,拳拳在握;其吞吐天地日月的野心,隐隐騷動。
“秦漢以來,得承《詩經》四言遺風,未聞有若父親者!”曹丕搶先發言道。
曹植對他父親的神武之姿崇拜不已,欣喜激動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緊攥缰繩于手,熱情歌頌道:
“茫茫四海,吾父康之;微微漢嗣,吾父匡之;群傑扇動,吾父服之;喁喁黎庶,吾父育之。威哉吾父!天降匡弼重任,赫立巍巍功勳!”
衆人皆和聲敬服。
曹操朗聲大笑,将馬鞭揣入玉帶鈎間,左手牽着曹植手心,右手執起曹丕之腕,将二人手掌相合,他深情道:
“向來虎父無犬子,爾等兄弟,日後定成大器,匡弼朝政,承孤千秋大業!望爾兄弟,黾勉同心,以揚棠棣之義!”
“孩兒謹遵父訓。”
丕植兄弟二人相視而笑,點頭緻敬,并無多言。
好一幅父子相親、兄弟和睦的畫卷。崔纓受他們一家人歡愉的氣氛感染,豔羨之餘,不免悲戚。她垂頭暗思:
本是骨肉連根親,何成他年反目仇?
林草秋随野火燔,焚身糜滅豈不痛?
将來你們二人,還是兄弟,但也會是君臣。多年後雍丘重聚,你們可還會回憶起今昔?
曹丕扭頭見她不樂,忙将右臂搭在她肩頭,親和一笑。崔纓怔了怔,也隻好陪笑着,眉眼彎彎。
曹操屏息,眉目舒朗,遠眺海面,時而皺眉,惹起一絲愁緒,憶起某某。
可惜,那逝者,無法赴重九登高看海之約;那生者,也遠在許都,或寓高台,或陷囹圄。
舉頭望向無垠滄海,看天邊雲绻雲舒,聽海鷗高亢之音,崔纓深吸一氣,盡力感受着此刻這彌足珍貴的和諧相聚,感受着古人滄海一觀,天下一覽的豪傑之氣。
雄心志四海,萬裡望風塵。
其實她多麼幸運,能親眼見證,這一難忘的曆史時刻。
沒有硝煙的漢末三國世界,景色也很美。
……
日暮已至,夕晖斜照,海平面上金波潋滟,若有千萬裡遙。天邊的雲霞被暈染成了秋天的顔色,恰與光秃秃的碣石山壁互為映襯。海浪翻卷,輕輕敲打着沙岸礁石群,好似在安撫着大陸因多年戰亂而不安的心。
濤浪也曾無情擊打礁石,可不知過了多少年月,臨渝的碣石山依舊赫然竦峙。
崔纓獨自坐在黑礁石上,心跟着海浪震蕩,魂也跟着鷗鳥縱橫大海,追逐夕陽而去,肉身卻不能像碣石山一樣,挺直身軀,直面滄海。
她拿着随身攜帶的筆墨,一塊素巾,想記錄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落筆。隻好試着填了首詞:
《永遇樂˙建安十二年有懷》
漢祚衰楊,朔塵暮迫,胡風寒惡。
巡狩烏桓,遠骞翥翮,跋涉盧龍漠。
塹山堙谷,八千隰澤,萬丈蔽穹巘壑。
苦行役,虺蜱毒棘,涸水井吊繩索。
遼狼曹虎,熊罴邁赫 ,骠騎骁骁戈綽。
夜襲糧辎,斫燒敵柝,中帳酣羹臛。
盧轲冢墓,柳牆城郭,素雪紛霏蕭落。
遺良策、許君一諾,坐觀弈博。
人在偌大的自然面前,總是如此渺小無力,無法抗拒鋪天蓋地的的驚濤駭浪,更無法抵禦人世間的生老病死。無數文人墨客可以東臨碣石,留有遺篇,卻耐不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彼時碣石仍是碣石,故人卻不複故人。
她來此漢末世界十餘年,颠沛流離便有八九年,前世骨肉至親,興許再不相見;今朝碣石山下觀滄海,明日黃土隴頭送白骨。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念?
你崔纓何人?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罷了。
“小時候/媽媽對我說/大海就是我故鄉/海邊出生/海裡成長/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長的地方——”一首柔耳的海鄉曲,忽然從遙遠的後世傳來,感人心腸。
曾幾何時,她也想對着滄海,把這首歌兒唱給郭奉孝聽。
故人卻化海上鷗,随風扶搖楚雲端。
心愛之人不在心上了,敬愛之人也抛舍離世,徒留她一人,對着這海面晚風,凄寥傷神。
若不是身後忽然被人披上一襲戰袍,崔纓幾乎感覺不到在礁石上坐着的寒冷。
“歲往月來,忽複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曹丕說着,蹲下與她同坐一處。
崔纓聞言輕笑,問他:“重九高會,相約長久,便萬事皆能長久麼?”
“那就要看‘登高者’如何使之‘長久’了。”曹丕以手背托頰,側着臉,笑眯眯地看向她。
崔纓深吸一氣,抱緊雙腿,别過臉去,怅惘感傷。
“紙上寫的什麼,給二哥看看。”曹丕拈着那塊素絹,細讀起來,贊歎不已,“這等‘雜言’,押韻自有章法,子嘤,你進步很大。”
“多謝子桓哥。”
“猴王出世,坐觀滄海,”曹丕壞笑道,“你知道嗎,子嘤,适才我從遠處望見你一人坐在這兒,真是像極了去年你給府中衆人講述的‘石猴’呢!”
崔纓皮笑肉不笑:“若真是靈猴,隻怕此刻的我,仍被壓在‘五行山’下,還沒取完那西天之經。”
“呵,汝年紀輕輕,背負的是何山?取的又是哪門子經?”曹丕的語氣夾着些怒氣。
但很快他又露出無奈的表情,遠眺海面,慨然歎息。
“前日有感于北伐,二哥作了首新詩,就記在了袍角,有興趣的話,不妨一看。”曹丕輕聲道。
崔纓拈起袍角,本不以為意,字入眼那一刻,眼睛卻瞬間紅了。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子桓哥,你……你真的寫出《燕歌行》了?”
“嗯?妹妹怎麼知道它配的是《燕歌行》的曲?”
“……”
曹丕得意洋洋:“看看,你二哥作詩,還可以的吧?”
崔纓很努力地把心情掩飾好,可卻仍不自覺地落了滴淚。颔首低眉,用手掌輕輕摩挲過袍面時,心底湧起不盡的酸苦與歡喜。
前世不曾喜歡上曹植前,她被曹丕一首《燕歌行》深深打動過,那時候還在高中。而在大學期間擔任文學社長時,她又在自己親自設計的宣傳單上加過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