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為什麼一直在躲避?崔纓啊崔纓,你不是應當盡全力陪伴與守候的嗎?說好的陪伴呢?說好的珍惜呢?如果當初你畏懼死神,為何又要随軍出征,受盡這般磨折呢?
崔纓支起身子,拔腿便跑,也不管曹丕在身後呼喚,隻邊跑邊抹眼淚,回憶着這段日子與郭嘉相處的總總。思來想去,她這個郭奉孝之徒,根本比不得他的曹公半分!
奔入内帳,卻見曹操面有凄色,坐于榻前,執起郭嘉蒼白的右手,與之深情相視。顯然,郭嘉的病情加重了。
崔纓頓時站住了腳步,再一恍惚,便愈發覺得自己與這兒格格不入了。
“奉孝!奉孝!可否聽見孤說話?”
“奉孝?”
……
郭嘉病情格外嚴重,面色慘淡,雙眼緊閉,呼吸微弱,聽見曹操喚他,睫毛輕顫,但仍過了良久,方得以半睜開眼。
崔纓單是遠遠望着,便已讓濁淚自臉頰滑落衣襟,她腳底不穩,幾欲栽倒在地。
她明白,眼前病危着的,是她前世崇敬過的古人,是比曹植還要早喜歡的古人。可是那個人,如今脆弱得就像一張薄薄的紙,仿佛輕輕一吹,就能飄走。
荀攸等一衆文臣,都陸續着來了,還有曹丕、曹植。所有人都隻能在一旁觀望着,什麼也做不了。湯藥端來,曹操扶起郭嘉,親自執匙。
“奉孝,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今日病情驟變?可是近來飲食不佳?孤即刻将你的公文移交他人,你且暫将這病養好了!”
郭嘉劇烈咳嗽着,露出痛苦的表情:
“曹公……嘉此番,隻怕不能與君凱旋同歸了……”
“胡言!”曹操拍腿急眼道,“休再說此不吉之言!”
“嘉與曹公,相與周旋十一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天下人相知者少,今生得遇曹公,得君重用,委以重任,實乃嘉之幸也。今當早故,離君遠去,獨往茫茫地府,豈不痛惜?
“臣死以後,董昭可繼臣職。文若、公達、仲德、文和,此皆君之肱骨良臣也,可助君一統河山大業,望曹公棄私從谏,匡扶危巢亂世,使民得生路,各安其所,田壟彌煙,雞犬相聞,阡陌黃發相嬉,垂髫怡然聚樂。如此,嘉再無憾矣。”
衆人聞言,莫不流涕。
曹操隻是雙手緊握住郭嘉的手,什麼話也不講。
……
自探病後,曹操一度憂心忡忡,擔心急行軍會加重郭嘉病情。郭嘉卻又勸曹操兵貴神速,教曹操引軍先達柳城,追剿殘寇,而他自甘殿後,護守辎重。為了顧全大局,曹操不得不從谏。于是,曹操率大軍繼續北上行軍,留崔纓随侍郭嘉身側,留徐晃将軍護行。
臨行前,曹操還跟郭嘉相約:“奉孝,半月後,你我君臣柳城見。”
“曹公放心,嘉定不負約。”郭嘉笑着應允了。
時值深秋,草木搖落,白露成霜。後軍攜着辎重,時緩時急地行走着。郭嘉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開始隻是咳嗽,午後和傍晚會低熱、乏力,夜間還常常盜汗。後來幾乎不能下床,不單咯痰,還咯血。
醫官束手無策,說是突如其來的軍旅病,可若非常年累月的艱辛,怎會如此心力衰竭?
崔纓不離不棄地守在郭嘉病榻前,端湯送藥,陪他聊着天,說着後世那些有趣兒的事,講寓言故事和笑話,聊宇宙如何産生,聊那些日月星辰如何運轉,聊後世那些驚奇的發現和發明,聊後世英勇的華夏兒女,怎樣一次又一次擊退外族侵略者……崔纓一心隻想彌補前世遺憾,卻發現怎麼補,時間都不夠。
郭嘉仍堅持加速行軍,希冀早日抵達柳城。
崔纓悲痛地揮手,将空藥碗打碎于地,怒斥道:
“郭奉孝!你非要如此踐踏自己的身體嗎!?”
說完她便意識到對病人大吼大叫是多麼無禮,崔纓又羞又惱,遂失态放聲大哭,将長期以來的酸苦都傾倒而出。
“我該怎麼辦……奉孝,怎麼辦,如果我連你的命運都改變不了,那我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命運呢……”崔纓低頭跪坐着,雙手撐地,任憑大滴大滴的淚珠砸在地闆上。
郭嘉半躺在榻上,疲憊得沒有力氣再安慰哭泣的她,隻擡了擡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歎息,過了許久,方緩緩道出一句話:
“嘉故去後,纓兒,你當如何自處?”
一言風輕雲淡,卻透着長者的關心,教崔纓頓生剜心之痛。她哽咽着,雙手抓着頭發,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纓兒,你年紀不小了,該懂事了,生死之事莫要看得太重。淚,乃世間至純至珍之物,不可輕易抛舍,不可教人覺着你軟弱可欺……”
郭嘉眼神迷離,望向帳頂,忽而蒼涼地笑起來。
“你們都為嘉感到難過,可郭某自個兒卻并不覺得悲哀……雖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蒿’,然‘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啊……”
崔纓愈發止不住眼淚了,仰面望着他,咬破了嘴唇,絕望地問道:
“先生若走了,我崔纓還能去哪?曹家不屬于我,我遲早要離得遠遠的……”
“你孤身一人,怎可在亂世立足?你學的那些武藝,你讀的那些零碎的書,根本無法護你周全,”郭嘉急了,“纓兒,聽為師的話,留在曹公身邊,哪兒都不要去,尤其是戰場,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崔纓哭着拼命搖頭:“那樣隻會是悲劇結局……我不想被親近之人殺死,我不是那個崔氏女,我不要史書上被賜死的下場,我不要……”
“且住,你所謂的‘史書’,可是官修?”郭嘉忽而沉靜一問。
我愣了愣,搖了搖頭。
“若你并非崔氏女,那先前的崔氏又去了何處?”
“我……不知。”
“孩子,永遠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你說的那段記載,興許隻是稗官野史,隻是你越逃避,越可能促成那樣的結局。纓兒,你好好想想,你如今不是很讨曹公的歡心嗎?至少在他眼中的你,和尋常女子是不同的,可見你有不同于旁人的路要走。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
“纓甯為鄉野浣女,也不願做那金室貴婦!”崔纓情緒激動,直接打斷郭嘉的話,更複啜泣,“先生!楊夙被他們殺了……那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您知道嗎!?我恨死勾心鬥角的政治角逐了,這個肮髒的地方,不屬于我們‘後世人’!我必須逃出去!”
“既然來了,還以為能回去麼?你以為,你真能獨善其身麼?”郭嘉冷不防抛出兩問,令她心中震動。
她悲恸地掩面大哭,完全失了儀态。
郭嘉以手撫額,閉目靜思,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忽然下定決心。
“别哭了……纓兒,你聽着,楊叔夜還活着,就在許都诏獄。”
崔纓驚得即刻停了哭聲,紅着眼邊,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