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曹丕打斷了我的話,“你再說一遍?你認強盜作英雄?”
“哈哈,二哥,他們可不是一般的強盜,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
“夠了!”曹丕微微愠怒,“你可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宴席說笑聲戛然而止,原本玩鬧的弟弟妹妹們都被吓得呆住了。
崔纓突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我且問你,你既以為盜寇可贊,那昔年父親等一衆諸侯所剿除之黃巾,又當視之何如?”
在封建統治者的繼承兒孫跟前,歌頌農民起義軍的行為,當真無比愚蠢。崔纓羞愧地低下頭,收合了折扇。
曹植在一旁煽風點火:“哈哈,梁山泊的好漢我們不識得,我和你二哥倒曉得一個行刺董卓的好漢,打的也是替天行道的名号,對吧?二哥?”
曹丕闆着臉,沉默不語。
行刺董卓?曹植說的人是曹操嗎?
崔纓不解曹植之意,隻怯怯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這兒,還有最後一個故事,二哥……可否讓我說完?”
“所述何事?”
崔纓猶豫了一會,鼓起勇氣吐出四個字:“家國興衰。”
台下更是一片嘩然,秦淳連忙小聲示意,讓她就此打住。似乎這四個字對曹府諸公子來說的确有些避諱,連曹植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曹丕倒端正了聽姿,示意我講下去。
于是崔纓重拾信心,一改先前輕浮玩笑之态,将收合的折扇端放于案幾,拂袖端坐,申禮自持,語重心長地述起:
“人生如旅,人生亦如花似夢。世事無常,花開花謝,夢醒緣終,千古興亡無限事,問此世間,哪有不覆之家,哪有不滅之國?孟子雲:‘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家國榮興于憂患之間,敗亡于安樂之中。世人多曉此理,偏其從史中學得唯一之理便是人不會學理。‘秦二世族滅,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這最後所傳故事,名喚《紅樓夢》,諸君可謂之‘人生如登紅樓做一場春秋大夢’,故事又名《金陵十二钗》,乃是秣陵昔年舊事。金陵之名,源自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之事……
“列位看官:汝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
“原來女娲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娲皇氏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隻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衆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号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
……
大約講述了一個時辰,崔纓方将這《紅樓夢》大緻故事給他們道來,已而日既西傾,院内氣氛哀傷,她扶案而起,撣衣肅立,結語道: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
語罷,心神恍恍,崔纓一時竟不知,此番言語,是說給漢魏之際的文士們聽的,還是說給苦苦掙紮于今世命運的自己聽的。
後席幾位總角小孩,聽後自然懵懵懂懂,四處張望,覺得乏味。可年長的幾位公子,卻或深或淺地明悟了這千年後的箴言。
台下杯箸皆停,杯盤狼藉,小曹沖難得苦着個臉,耷拉着腦袋,皮球也不拍了,任它滾落于旁;小曹節仍舊是呆呆的模樣,似懂非懂;秦淳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自顧自撥弄手中的竹蜻蜓;公子衮不再隻顧着看書,放下經卷沉思,铖兒他們兄弟三人的鸠車竹馬也不搖了……隻有華兒笑靥如花,無邪地吹着泡泡,那大大小小的泡泡飄上圓台,萦繞着低萎的盆栽,它們在夕晖的照耀下泛着金燦燦的光,旋即又破滅了。
唯有曹丕,慨然飲酒自酌,若墜醉夢,他喃喃道:
“若此般人間悲歡離合,痛徹心腸,于家國盛衰前,所謂兒女情長,又獨微渺……好一個人生如夢,好一個大廈将傾,方今漢室頹危,若非父親竭力輔持,早已四海皆王。秦二世而隕,炎漢亦經中興方殘喘至此。世無長久之物,人壽有終,喜樂有盡,生着華服食金粟,死後岩穴一抔土,何論一家一國呢?”
“纓以為,世間有一物,可得與天地長久——”
“何物?”
“情義。”
“哈哈,世情如衣履,無足可戀。”
“那功與德呢?”
曹丕垂着眼簾,沒有回答她,反倒一旁的曹植眸中一亮。
俄而,一陣撥浪鼓聲在後排響起,還伴着聲聲孩笑。衆人聞聲望去,但見抱着公子宇的乳娘正搖着鼓,逗樂了另一個乳娘懷中一歲大的男嬰。
那是叡兒,曹丕的幼子。
曹植單指敲桌,不知喜怒,自言自語:
“紅顔薄命,兒女生離死别之情,吾今不得知,誠以寶玉此君甚有意味,若癡若慧,若真若假,竟覺着十分親切……然今時天下,明宰翼朝,比起颍水洗耳、首陽采薇,吾輩之士,更應懷入世濟民之心,心恤黎元蒼首。何為自苦,空生多念,徒使心憂?”
果然,時隔千年,山川異域,日月不同天,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境而論。到底建安文士不同于明清文士,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而今漢朝,封建之制方興未艾,欲以封建末世著述取悅前人,誠然可笑。若跨時代傳遞價值觀,豈非逆天而為?崔纓今日是曉得此理,日後隻怕自己也難免再犯。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揭示人生命運之文學,固為人所共情,一部《紅樓》,一生虛妄,竟可跨越千年時空,給予世人心靈震撼。
崔纓收斂神色,巧言撥開話題:
“話說金陵,即丹陽郡之秣陵。‘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相傳有帝王之氣。昔年袁術稱帝淮南,今朝猶恐江東虎起,子桓哥,你可得多向父親谏言重視啊,袁家人解決了,接下來,可就輪到孫家了。”
曹丕聞言,知她深意,淡然一笑。
日暮最後一縷陽光,掠過屋檐,拂過她的臉龐。
崔纓迎風而立,宣布宴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