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的意思是,你覺得二哥待你不夠真誠,不夠愛?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那樣薄涼之人,他對任何人都一樣,這世上他最愛的人,隻有他自己?”
“不,我也有錯,我對不起你二哥。我與他成婚七年,至今無所出,喝什麼藥也不管用。一開始,卞夫人還會幫我說話,後來漸漸地,也對我冷淡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呢!?”小崔纓頓時憤憤不平起來,卻努力克制住意氣,看了看四周無人,這才俯身蹲在任霜身旁,安慰她道,“阿嫂,女人也是人,從來不是他們男人生兒育女的工具啊。”
“可無所出,我便在曹府永無立身之本!”
“立身之本”這四個字,瞬間刺痛了崔纓的心。像是一道晴天霹靂,讓她認清這個時代的現實真相。
在女子經濟無保障的古代社會,談論男女平權,簡直就像個天大的笑話,就連女性同胞都會覺得你在害她的那種。崔纓如鲠在喉,再不能說出一句安慰任霜的話。
隻見任霜面色蒼白,笑得悲涼:“甄氏入府後,他與我同房的日子越來越少。我稍稍抱怨幾句,便會被他指責善妒和狷急,并對外謠傳我身體抱恙,不準我多出院門,還買來許多藥,說能治我‘瘋病’,那些藥很苦,也不知道是調理什麼的。我每次偷偷倒掉,都會被他發現,我也常常為這樣的小事控制不住,去沖他發火,結果卻是他離得更遠了……
“姨母走後,我在曹府再沒了倚靠。後來又來了個年紀輕輕的弟妹孫氏,住在鄰院,好歹能同病相憐,相互扶持,每日隻在房中做針線,足不出戶,後來我漸漸也不愛出門,懶得去應對那些姨娘的嘴臉了。
“‘新人雖可愛,不若舊人歡’,他什麼時候才懂呢?我才是最愛他的妻啊。他們男人,都是沒良心的,說不愛就不愛了,沒了我,他還是那個司空府尊貴的嫡公子曹子桓,可我呢?隻能被禁在這小小府院中,隻能在無數個風雨交加的黑夜,期盼着房門打開,那個他能點燈進來,噓寒問暖……。”
任霜的話每一句都讓崔纓聽得十分痛苦,回憶起他們争吵的畫面,以及曹丕動手打她的場景,崔纓心生寒栗,直哆嗦得不行,暗暗揣測想道:
結合曆史記載魏文帝對女性的态度,曹丕很可能,就是因色生情且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當初迫于家族父命,不得已娶了丁氏的外甥女,後來則是迫于母命,純粹占有任氏的美色以滿足自我□□。可曹丕應始終忌恨着,當年丁氏待他母子不善的舊事,偷偷收起丁氏留給任霜的遺物就是證明——倘若任霜沒有撒謊的話。
而任霜,似乎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她根本不知道曹丕和她姨母結下那樣仇怨,也不會明白,像她這樣單純無心機的女人,被曹丕擺布玩弄欺騙是多麼輕而易舉。任霜隻憑恃她嬌生慣養的傲氣,敢頂撞那個地位尊貴的公子,在曹府做着最後的掙紮。
眼皮突突直跳,一股奇怪的直覺突然湧上心頭。
“剛同房那幾年,他也常常抓補藥給你喝?”
“是,那時他還算有新婚夫婦的恩情,怕我覺得苦,他還會拿出自己珍藏的石蜜兌給我喝。”
“……”
不,不會的。
崔纓立刻打消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額頭冒出密汗,她站起身時,對于自己麻痹的雙腿都毫無知覺。隻丢了魂兒似的往玉蘭樹下走去。
相信跟你同為苦命的女人呢,還是相信那個多次伸來手掌,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男人呢?我到底該怎樣抉擇?一面之詞,有時候,到底是不是确鑿的證據?
曹丕笑起來的時候,是多麼純粹啊,跟曹植的笑沒有分别。酒宴上、劍台上,都是他灑脫恣意的身影……曹丕即便再心狠,如今也還是弱冠青年,總該對我,對别人,有那麼一些些真心的吧?否則,我該怎麼面對這段跟他學武練劍的少年時光?
今日過後,我會對曹丕此人心灰意冷嗎?
我不知道,真真假假,早就分不清了。
崔纓有意和任霜保持了距離,可任霜卻向她走來,撫摸着她的後背。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子建,不是子桓。”
冷不防一句,原本該讓崔纓忐忑心驚,可她隻是紅着眼,回頭與任霜兩兩對視。
“閨閣外之事我是不如你,也看不清他們兄弟二人今後的關系,可我懂子桓的心,一旦某人對他有利用價值,絕不會拱手相讓,好妹妹,你留在曹府,跟我一樣對公子日久生情,遲早會出事的。”
“二嫂的意思,是勸我不要再對子建有非分之想?”
“對。”
“可子建跟那個人不一樣。”
“但他們都是曹司空的嫡子,本質上并無多大差别,這跟品性并無關系。”
“這是銀姊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來的。不過,阿銀确實不喜歡你。當日,你如何都不肯招供,我這才知你與尋常姑娘不同。今日來,是為緻歉,更是好心提醒。”
“……”
崔纓簡直無法相信,這些天,一直都是她在暗暗憐憫任霜,如今任卻說同情她的話來,且讓她無言以對,不得不直面自己心中對曹植那份可笑的感情。
“喜歡就等同于愛麼?”崔纓朗聲大笑,“二嫂,實話告訴你吧,我對子建的喜歡确實無法自拔,但這并不代表我就戀上他了,就非他不可了!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沒心沒肺得很,根本不是癡情的種!我不承認,我可以抵賴,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拿得起放得下,我要做的,是獨立自主,是為自己而活!既然來了,我要幹的,是跟男兒一般,叱咤風雲的大業!你且放心吧,我會知道分寸的,誰都利用不了我,誰都不能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誰都不能操控和左右我的人生!”
崔纓賭氣,大踏步走向前庭方向,就要離開這個陰暗荒蕪的後園。這次輪到任霜在身後說話了。
“你會承認的,你騙得了所有人,唯獨騙不了自己的心。”
…… ……
天已黑,崔纓留任霜在蕙蘭院用了晚膳。
飯後,侍婢端上盛有新摘梅子的果盤,以及米酒佳釀。樹下生風,姑嫂二人,乘着月光,就這麼在石案前兩兩對坐,閑談閨閣之事,好不惬意自在。
酒過三盞,兩人都已有微微醉意。
對着風吹落葉的梅子樹,崔纓愁情似海湧,忍不住眯着眼念起詩: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任霜忽然也傷感地接着念下去。
崔纓驚道:“二嫂,你也讀《詩》嗎?”
“我哪裡愛讀那些?”任霜笑了笑,“僅此一首,還有你二哥寫的樂府詩。”
“嗯。二嫂,你最喜歡什麼花呢?你看我這蕙蘭院那麼多花卉,你盡可帶些回去,每日養在窗棂前,也是極好的。”
“合歡,我喜歡合歡。”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二嫂,纓兒還是送你一些萱草吧。合歡樹開得太過熾烈,蕙蘭院受不住,我還是喜歡平和清淡些的草木呢。”
“秋霜易逝,紅顔易老。花無千日榮,傻妹妹,這世上哪種花兒,不會凋謝呢?”
崔纓伏在冰涼的石案上,任憑酒醉臉紅到耳根,不知不覺便背起了李白的詩。前世上文學史課上,讀來銘心刻骨的樂府詩,沒想到那麼多年過去,還記憶猶新:
高樓入青天,下有白玉堂。
明月看欲堕,當窗懸清光。
遙夜一美人,羅衣沾秋霜。
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
弦聲何激烈,風卷繞飛梁。
行人皆踯躅,栖鳥起回翔。
但寫妾意苦,莫辭此曲傷。
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