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曹丕等人後,崔纓興緻闌珊,懶洋洋地癱坐在席上,思蕙和文蘭一邊端着水盆,一邊進出笑着催她多練習,于是她隻好反複排練笄禮上的動作。學了數個時辰,終于熟練掌握,她累得滿頭大汗,正坐在妝台前,重新梳理頭發,預備卸妝并換掉禮服。
銅鏡裡映出黃淡淡的朦胧人影,正攘着皓腕在鬓發間摩挲,鏡中人面色紅潤,明眸炯炯有神,與從前判若兩人。崔纓暗想:真是不可思議,不過短短年歲,她已一改昔日枯黃矮瘦形容。不知是身在富貴中産生了心理作用,還是聽了蔡琰一番“貌美”與“心美”之辨,才對自己的容顔接納自然。
直到今日,崔纓也不曾弄明白,究竟是她穿越換走了崔氏之軀體,還是她與崔氏女的本體合二為一?鸠占鵲巢,終究該被人唾棄的,想到這兒,崔纓忽而對自己這副身體陌生起來,那張清秀的臉,也似乎在鏡中藏着另一個靈魂。
可是,你本來就是崔氏女啊。
崔纓分不清這話,是她心裡說出的還是耳旁聽到的。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門外忽又傳來敲門聲。
“纓妹妹在嗎?”
已經午時二刻了,會是誰呢?
思蕙放下盛着清水的盥皿,去給來人開門。
“吱呀——”一聲,從門檻外蹿進一個人影,疾步行至階前,崔纓回首看去,隻見曹植一襲青衣,神采飛揚。迎面撞見她尚未卸掉的妝容,曹植若有驚異之色,旋即笑着,将攜來之物揣入懷中。
崔纓笑問道:“喂,你藏着什麼好東西呢?”
曹植嬉笑着探過身:“沒,聽聞母親賜給妹妹許多件漂亮衣服,特來一觀。”
崔纓偏過頭,看着鏡中的他,嘴角仍釀起一絲笑意:“什麼漂亮衣服,不過尋常禮服罷了,我并不十分喜歡,顔色太濃了,還不如我平日穿的那件胡服呢!”
“妹妹可又說笑了,哪有姑娘家不愛漂亮衣服的呢?”曹植也擡眸,與鏡中的她對視。
崔纓晃着腦袋接上了話:“華服鮮異,不論何人穿了,面上自然是喜悅的,在禮節場合一時穿着倒也無妨,隻是終究不能作常服,否者,則為‘喧賓奪主’。生命多姿,美麗并不獨在此處有,還在這兒——”
崔纓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妹妹當真這樣覺得麼?”
“嗯。”
“那前次,我們随二哥一同遊玩東市時,你曾說‘不愛華服美飾,良弓名馬也比那些金銀玉石有趣得多’,可是心裡話?”
“這你還記得呀?當然是真的喽!”崔纓擺手聳肩,“像我那麼懶惰的人,平日你有見我塗搽胭脂水粉,穿笨重衣裙麼?”
曹植笑:“那今日妹妹,可就受得起我曹子建這份笄禮了。喏——給你的。”
崔纓愕然低頭,卻見曹植手裡捧着的,竟是那次在東市她戀戀不舍的青蓮玉簪,與曹植現在頭上戴着的,正是一對。
對于曹植這份心意,崔纓并未想太多,也根本不上心,事實上,那時彼此都年輕,思想都純粹。
她并未接過玉簪,而是側過身,在妝台前托起臉,戲谑他道:“四哥真是好本事,上回在東市,偏挑了我喜歡的買,且在人前自個兒戴上了,好不風光。如今剩了一支,又想作個人情賣與我,好讓我感激于你。若你打得如此算盤,可真錯了,反正在我崔纓這兒,有客之禮,統統來者不拒,今日你既送了我,他日我自會還你,你我并不虧欠。”
“我說一句,你也有十句來頂我,”曹植又氣又笑,“哼,妹妹忒不領情,這對玉簪本就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是聽說你也不愛那些華彩的玩意兒,故而有心贈你作笄禮,也算兌現上回賭約輸掉的承諾喽。你若不要,我自送與淳兒去!”
說着曹植拿過簪子就要走,一轉身,他便瞥見衣架上橫放着的寶劍。
曹植恍然大悟:“噢,我說你怎麼不要我的呢!原來某人早就心有所屬了。”
崔纓得意起身,從曹植手中奪回簪子,同時取下架上寶劍,笑道:“親朋間贈禮,哪有收回之理?我會将這玉簪簪尾磨得尖銳,和青霜劍一起,當作防身武器。這玉簪,一如四哥送我那組玉佩,既給了我,便不許再索還了,倘非要賴皮,便教那玉佩、玉簪碎作兩半,自此絕交。”
曹植作噤聲手勢,笑了:“話不可亂講。我曹植豈是賴皮之人?這玉簪,你收便收了,權作對你成人之祝願。”
“哦?所祝何願?”崔纓斜倚着妝台,一邊笑,一邊把玩起那支通體青翠的玉簪。
曹植抱臂在旁,站如青松,目光投向了窗外,他抿嘴淺笑:“數月來,你我朝夕相對,共讀詩書,也算浮萍良友,志趣相投。此簪筆,有芙蓉玉雕,含美德之喻,可绾發為飾;去蓮蓬之首,則可蘸墨作文,吾心甚喜,願分此樂與吾義妹也。”
聽着曹植一本正經地陳詞,崔纓忍俊不禁,忽地靈光閃過,偷藏禍心,趁他出神之際,崔纓拔了蓮首,用簪筆蘸上粉盤,并起身湊前,給他唇間塗上一筆。
曹植下意識以手抹唇,傻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
崔纓笑得前俯後仰,隻問他:“說起胭脂水粉,節兒可是在我這兒一個勁兒誇你,一口一個‘四哥哥’叫着,想必從前,你是真沒少和家中姊妹玩這些了。如何,‘四哥哥’,用簪筆染的胭脂,好吃麼?”
崔纓說着,又用食指抹了紅胭脂,塗了曹植一臉。
曹植往後退了幾步,看着鏡中自己的洋相,頓時佯怒:“好你個崔纓,真是好妹妹!愈發放肆了,看我不揪你去母親那兒告狀去!”
曹植說是要告狀,其實自己也拿了一盤彩粉,笑着追着崔纓跑。室内洋溢着快活的空氣,兩個少年便這般嬉鬧,時不時還動手交拳,全然失了兄妹間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