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宇爛而舒光。
摛雲藻之雕飾,
流輝采之渾黃——
小崔纓噓着聲,與淳兒半蹲着身,輕聲靠近側室的窗牖,翻身入室,蹑手蹑腳,終于躲進隔間,隔着紗屏窺視堂中諸人。
曹丕一身深紫錦緞華服,高坐于上,與衆賓客各傾觞杯,面色紅潤,不勝喜悅。堂下文士皆列坐兩側,或衣冠楚楚、神情肅穆,或青衿淩亂、坐姿放蕩。公子席裡除了曹沖和曹真,還有個空位,想來定是曹植還未至。
堂尾立着一微醺男子,他端着耳杯,掃視衆客,繼續念道:
辭曰:烈烈征師,尋遐庭兮。悠悠萬裡,臨長城兮。周覽郡邑,思既盈兮。嘉想前哲,遺風聲兮……
念畢,曹丕拍手稱道:
“此君——想來諸位已不陌生,正是汝南才子、司空掾應季瑜之長公子——應玚應德琏!去歲南皮之遊,夏時爛漫,季重、元瑜、偉長你們皆與我同輿共席,可惜那時德琏不在,不然,定要再出幾篇好詩了呢!”
“久聞德琏兄善作賦,賦中言及‘幽鄰’,莫非作于去歲随征北塞之時?”玄色曲裾的吳質提袖問道。
“然。”應玚微笑應道。
果然如崔纓所料,史上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已經見到第一個了。
秦淳壓低聲音:“阿姊,正宴未開,他們為何在此處小閣吃酒吃得如此歡暢?”
“正宴繁禮多儀,哪能像現在這樣遂心恣意,吃個痛快?”
“可他們當中若有人醉了呢?”
“不會,醪酒三杯兩盞不醉人,何況,我們二哥,今日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淳兒逐字念叨起後世歐陽修的這句名言。
崔纓嘴角輕揚,眼睛卻繼續觀察着座中衆人的一舉一動。
“淳兒,考考你,你覺得,司空不惜花重金,禮下北狄之族,贖回舊臣之女,所謂何故?”
秦淳思忖片刻,利索回道:“當然是念及昔年與蔡中郎之情誼,更思安定民心之計喽。”
“天下苦亂久矣,漢女自鞑虜而歸,的确能安定河内民心。可權策并不如此簡易,所謂故交情誼,更像是碩大政治果實下的零星點綴。蔡琰為司空和大夫人禮遇,一是其父為先朝名儒,四海之内多有蔡氏門生故吏;二是蔡琰精曉古籍,傳習家學,才壓文君,堪媲班昭,為當世女賢楷模。”
“聽不明白。”
“淳兒,你不會真想不到司空府舉辦這次宴會的真實目的吧?”
秦純似乎悟出了:“所謂文宴,托以迎賀之名,實則是司空為了聚攬新收的北方文士,為府中諸公子擇選良師益友,充實府中智囊。阿姊,我可有說錯?”
崔纓笑着給她豎起了大拇指。
在她倆閑聊之際,堂内衆賓依舊在談說曹操征伐之事。
“高幹雖敗亡,然幽并多逆黨,三郡烏丸趁亂劫掠,東岸更有海賊管承作亂,邊民飽受其虐……依老夫看,袁氏餘寇隻怕一時難以盡除。”
“祭酒此言差矣,袁氏氣數已盡,如今袁譚已死,三子去一,熙、尚往投其父舊黨,早晚為司空所擒,平定邊塞,指日可待。”
曹丕挑眉,突然笑道:“邴祭酒、長文兄,慎言慎言!堂下還坐着一位袁紹營下的陳主簿啊,對人言其故主長短,豈非笑他無識主之能?”
部分賓客掩袖而笑。
邴祭酒即東閣學殿博士邴原,長文是“曹丕四友”之一陳群的表字。
被笑之人服飾暗藍,倒生得儀表堂堂,須髯修美,他端手作禮道:“公子多慮了,琳早年擇非良主,今蒙司空恩赦萬死之罪,留為帳前一小吏,今後定當竭誠以報司空,何談舊時君臣乎?”
崔纓掩住嘴巴:“陳主簿,名琳,啊啊啊!難道他就是七子中的陳琳?天呐,這陳琳可比我想象中的年紀要大些呢……不過看形貌倒還真是個飽讀詩書、善捉刀筆的‘禦用文人’。”
“建安七子?”秦淳不能理解她見到陳琳的喜悅,隻愈發摸不清頭腦。
于是崔纓笑眯眯地解說道:“陳琳是廣陵才子,曾在袁紹手下從事,去年兵敗被俘,司空愛惜其才,遂辟他為司空軍師祭酒,與他一處管記事的,還有阮瑀、路粹,喏——估計就是坐他右邊的兩位。”
阮瑀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之父,他本人也是“建安七子”之一。這使得崔纓多看了他幾眼,可惜隻看到個獨飲悶酒的背影。唉,要是有一天不必藏于屏風後,能挨個與他們相識就好了。
曹丕擺擺手:“哎呀——先生莫當真,适才說笑而已。公有典章大才,檄文冠絕河朔。昔年先生為袁紹改易公孫氏之書,緻使公孫瓒出城大敗;官渡戰前,又作《檄豫州書》,震赫一時,丕依稀記得,當年此書傳入許時,我父親正患頭疾,覽此檄文,驚得一身冷汗,豁然痊愈。如此說來,官渡克袁,還有賴于君之力也。”
衆賓掩袖又笑,唯獨陳琳一臉難堪地低着頭。
崔纓也忍不住笑了:這曹丕,嘴夠損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揶揄人呢這。
“子桓哥哥,沖兒有不同的看法。”
曹沖懂事地站了出來,與陳琳對視,認真說道。
“哦?”曹丕并不曾瞥曹沖一眼。
“父親時時以先生之文教導沖兒,讓沖兒以先生為範,将來可博聞強識、下筆成章。陳先生有章表書記之大才,絕不會湮于庸生之列。日後,必将成為司空幕府之鋒刃,可如鲲鵬高飛,可得鷹揚九州!”
陳琳眉頭稍舒,略有欣然之色。
小曹沖仁愛如此,高情商回答頓時引得諸賓青眼相待,曹丕也有些無話可說。
“人言司空諸子皆人中龍鳳,沖公子聰察岐嶷,修今日得見,更欲睹少善屬文的子建公子了!”
說話的是與曹真隔一席而坐的青年書生。
其人绫衣羅裳,一襲素灰色魚尾直裾,儀容華貴,氣質高傲,談笑間神色從容,頗有名士風度。他與應玚年紀相仿,膚白近似何晏,卻明顯比二人更驕淩,文人氣十分濃重。
“阿姊,此人很是特别诶——”連淳兒也感受到他的與衆不同了。
鶴立雞群也許不甚恰當,準确來說,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自信,自絡鞮至高冠的驕傲。方才進來時,崔纓便對此人多看了幾眼。
曹丕笑:“德祖,毋急,我四弟即刻便到。”
嚯,果真是楊修啊。
那個語文課本上才華橫溢、不可一世的弘農楊氏後輩楊德祖。
崔纓知道,他可不是一名簡單的青年書生。聽說現在還在許都任郎中一職?為何他長得如此像現代影視劇裡的大反派呢?哈哈是什麼緣故使她莫名有些興奮?
因為他會與曹植關系不一般啊。——心裡突然蹦出個聲音,冷不防讓崔纓打了個寒噤。
未及她細細回憶此人在史上的相關記載,就聽得堂外傳來一句清聲,似雛鳳更似老鳳:
“金罍曲釀不負,兕觥蘖醴可酌,子建此刻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