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兒,你身為阿姊,于事發時未盡勸阻之責,于堂上更推餒事責,罰你今夜不得用膳,閉門自省。”
曹憲等人一一謝罪,隻剩崔纓忐忑撫手,颔首低眉。
過了良久,卞夫人終于沉着臉喚道:
“纓兒——”
“在……”
“曹大家《女誡》可能誦否?”
“不能。”崔纓咬了咬下唇。
“《小戴禮記》内則篇,一言不落,汝能背否?”
“不能。”崔纓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卞夫人長歎一息,沉吟道:
“纓兒,閨閣女子,焉能不報父母而擅自出府?晏兒雖長你數月,猶為汝兄,長幼有序,尊卑有别,而你拔劍相向,做出動手傷兄此等有失人倫之舉,安可為之?公子名諱,你又豈能在衆人面前直呼?數此三罪,今罰你手鞭十五,并抄《女誡》與《小戴禮記》全卷,可認否?”
利劍不在掌,親朋何須多?
女誡從此記,青春莫蹉跎。
這“禮”,我學便是,命運,你又何必教我降居此世輪番辱我?
崔纓将雙腿并攏,左手按于右手背上,掌心向内,拱手于地,頭緩緩至地,點在手背。随後說出極其不願的話:
“崔纓知罪,纓,願受家規懲誡。”
曹丕大概未料得,她所受罰為衆人之最,便起身求情道:“母親,念在纓妹初入府邸,莽撞失言,請饒了這手鞭吧。”
“倘今日汝父在堂,罰之更甚。”
卞夫人扶案而起,平靜地說着,一面說一面走到崔纓身側。
她拂袖喚過家仆,折來園中一段生了新葉的桃枝。
小崔纓自跽跪平視衆人,與曹丕相視一笑,且是擠出的慘淡微笑,繼而緩緩伸直雙臂,掌心朝上。
長鞭打在手上時,她不曾皺眉一下,隻覺掌心發燙,指關節酸痛非常。待到十五鞭打完,她才恍然意識到——今年,她已是十五及笄之齡。
卞夫人又一揮手,侍婢們捧上數隻四方漆盤,盤上竹簡莫不壘得極高。
疲憊擡眸,看着侍婢将《女誡》端在自己面前,崔纓心中忽覺悲涼。
昔日在清河老家時,叔父告誡你的十字箴言,崔纓,你可還記得半字?
“此為《女誡》,三日内抄完再取《小戴禮記》。”
“纓兒謝過母親今夜訓教。”
崔纓伏首再拜,手已不自覺地發顫。
…………
堂内衆人各自散去,曹丕奉卞夫人命将崔纓帶回房中。廊道一路幽暗,曹丕緘默不語,走得極快,為了省燈油,他并未叫侍婢掌燈。
于是靜悄悄,小影跟在大影後,誰也沒開口先說話。
行至主院門口時,大影突然停下,也不回頭,小影愕然止步。
“二哥,我……”
崔纓吐出半句,終究說不出“對不住”三個字。崔纓知道,今日之事,一定會讓曹丕很生氣很生氣,畢竟他從未見過她這副張牙舞爪的模樣。
見他仍舊不回話,隻背對着自己,遠遠站着。崔纓便失魂落魄地經過他身旁,慢慢走回房中去了。一時頭昏腦漲,崔纓趴在榻上。鞭打的後勁愈發顯現,手心漸漸紅腫,若被火炙,亦有奇癢。崔纓翻個身,以手撫額,仰面朝上,正切齒忍痛,欲閉目小憩時,塌邊忽現一高大身影。
正是适才同行的曹丕。
“喏——”
曹丕擲來一小瓷瓶,看模樣像是藥粉,莫非剛才廊道裡他停下來,隻是想着該給她取什麼敷手的藥?
崔纓慵懶起身,倚在床頭,微弱的燈光照在她無精打采的臉上。
“半日來,還未進水米吧?二哥早悄悄喚人給你留下了晚膳,待會兒吃完,須早些歇息。”
“我不餓。”
崔纓冷冷應答,也不擡頭看他。
曹丕雙手環抱,歎了口氣:
“唉,纓妹,二哥當真不知該如何說你……”
“哦?莫非,二哥也覺得,今日之事全為我的責任嗎?”
崔纓撅着嘴,努力壓抑着滿腹的委屈與憤慨,卻瞬間想起白日铖兒在府門口啜泣的場面。
“二哥怎會怪妹妹教訓那假子?”曹丕輕笑,小聲道,“打得甚好!”
崔纓猶在驚愕曹丕再提“假子”二字,他便接着笑道:
“然纓妹與人鬥毆,實在無甚技術,徒有蠻力耳!他日得空,何不讓二哥教你一二劍術?嗯?”
崔纓把頭偏過去,并不覺着有多好笑。
“今日得見二哥擲石之術,方知二哥彈棋技高并非虛名,纓兒謝過二哥救命之恩。”
“彈棋末技,何足道哉!不若劍術之精妙也!”曹丕擺擺手,興緻昂揚,眼睛都在放光,“前日,恰有一位劍師,自河南來,名曰史阿,此人嘗從遊雒京王越……纓妹可知,那王越是何許人也?”
“……”崔纓努努嘴,挑眉不語。
“其實,我同妹妹一般年紀時,已遍閱劍師,然四方劍法各異,獨京師為最,彼王越者,正是桓、靈之際享譽京洛的劍客!我已得父親之允,擇日便将往史阿先生宿處,拜其為師。”
曹丕見她依舊沉默冷淡,便就近坐下榻沿,語氣十分溫和:
“‘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纓妹,司空府不比在外,需多收束言行,往後,可萬不能再犯禮教忌諱了。”
崔纓一聽曹丕說我沒有收束言行就來氣,這三月隐忍謹慎,竟一朝否定了全部。
“二哥也要按尹姨娘那套閨閣禮術,來說教纓兒這個‘鄉下人’嗎?”
曹丕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誰說纓妹妹是庶人呢?你本為公府之女,不過數年暫栖鄉野罷了,不足為道。往後經年,在這偌大的書香門第中,你自可徐徐學禮。”
“我不是士族名門!我不是公府之女!我不想遵守你們這裡的禮教!!”
崔纓掩面失聲,作抓狂狀。
刻在骨子裡的現代教育,怎麼可能根蒂盡除呢?
在這一世,她的生母并非曹操寵妾,她的生父也不曾有恩于曹操,得到曹操寵愛全是“政治正确”!可她寄籬于你們曹家,就該受精神上這樣的折磨嗎?
你們知不知道,被袁軍擄走之前,支撐她多年在亂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回到自己那溫馨的家,過上自由自在的短暫生活啊!可如今這短暫的青春華年,也悉數要在曹府中度過了!她還有機會和兄弟友愛麼?還有機會感受親朋的溫暖嗎?
曹丕斂起笑意,慨然道:“尹氏因貌得寵于父親,在府中跋扈,已非一朝一夕。纓妹宜當避其鋒芒,勤習女子持家之道。”
“二哥!”
崔纓仰面含淚,叫嚷道:“我真想問問你,為何隻有女人生來要受那麼多的約束?女子也是人,怎麼就不能跟男子一樣言語行事?他何晏說得的話,偏我不能?”
“謬矣!女子焉能與男子等同!?”曹丕眉毛擰在了一塊,面露不悅。
如驚雷般,崔纓隻在刹那間,明白了一個她不得不接受的現實——曹丕,不論他待她多“好”,他終究和她不是同一時代之人。
他可以像鐘子期聽懂俞伯牙的弦外之音那樣,明白她所思她所想,卻永遠不能跨越時代的局限,看見她能看見的音外之境。
這個時空,除了她,還有誰能想象出,沒有封建剝削,遍地歡歌笑語,人人追求平等,人人向往個性解放,人人崇尚民主自由的世界呢?
封建婦女内誡守己,對他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吧?
此刻崔纓才深深感受到這個時代的悲哀了……老天爺,你既使我活在過去,為何還保留我過往的記憶呢?你可知,我孤茕茕站在漢末的墳場,有多無助,有多凄涼?
她,會在封建禮教下,變成一個真正的古人嗎?
崔纓不敢想,也不願想。
她隻盯着曹丕那雙紫寶石般閃耀的眼睛。
曹丕轉過身去,不知喜怒。
“用如此眼神看他人,很無禮。”
“我無禮,何晏就有禮了嗎?”
我黯然傷神,垂下眼簾。
“哼,不過一假子,平日着裝與嫡公子一樣,豈止無禮!簡直無法!”曹丕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裡。
像是一根刺紮進心底,其實也有些抱不平,于是崔纓低聲,一字一句說:“二哥,何晏是假子,我也是司空府假女……”
曹丕忙回頭:“不然,纓妹與他們不同。”
“如何不同?”
崔纓睜開眼,直勾勾地看着曹丕,心中卻默想道:
因為我非公子,即使受寵于曹操,也不會引你忌恨,畢竟我在你們眼中,終究隻能是個弱女子。隻是,你曹丕并不知,我來自近兩千年後罷了。
弱女子,弱勢女子。倘有一日,我變大變強,不再局限于崔琰女侄的身份,且觸及了你曹丕勢力的金餅,你是否會回過頭來,也喚我一聲“假女”呢?
曹操認我作義女,為了進一步把崔氏一族牢牢拴緊,必然會在數年後讓我與曹氏族人聯姻,或許還是曹植,或許不是。而曹府猶若陰曹地府,我在崔氏女身上借屍還魂,能否逃脫這座圍城,大概也隻能看“命”了吧。
那夜,崔纓和曹丕在房内沉默了很久,卻似乎已經把這輩子要說的話說盡。
“還請二哥早些回去吧,纓兒還要罰抄《女誡》,無暇與二哥閑聊了。”崔纓滑下榻,捧走燭台,徑直走向書案,展開竹簡,拈筆便要開始謄寫。
曹丕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不再多言,掩門出去了。
這是一場很不愉快的對話。
崔纓甯願往後的日子的,永遠都不再将它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