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曰仁孝,凡為人子,不論出養與否,皆需以孝侍奉雙親。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與阿母,汝當恪守人女本分,順言順行,萬不可做有悖人倫之事。
“二曰守禮,公府之女,非比尋常閨閣,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纓,卻素以詩禮傳教。日後與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處時,不可任性妄為,與人起争執。
“三曰勤儉,紛亂之世,驕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養尊之軀,惰于起居而崇華尚麗。曹公素來以儉持家,不可有違制命。
“四曰賢德,見賢思齊,有德乃馨。雖為女子,猶須治學,熟讀《列女》,謹記《女誡》,聆母氏善教,受師保明訓。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謂己賢良淑德,可乎?
“五曰□□,通達事理,機警應變,此誠明哲保身之義也。叔父不求你有甚于男子之才智,不泯然于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誡,汝可爛記于心否?”
小崔纓靜靜地望着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個頭,又對着崔琰再拜。
“纓兒謹遵叔父教誨。”
降此亂世,她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于陷入另一種絕境罷。若她真能一字不落踐行這十字箴言,倒堪稱封建婦女模範了。可崔纓知道,日後還有族權、父權、夫權、神權四座大山等着她。
見崔纓神情頹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雖歸我崔門,不月卻将入曹氏之闼,認外族為親,斷宗室之義,有一點汝務必明曉:吾與汝并無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訓,傳汝家學,隻因汝父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說這些狠話故意激我呢?
我會當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歡我。
我也不喜歡您。
小崔纓隻敢在心裡歎聲道。
次日,崔琰命崔纓崔铖姐弟二人換上了粗麻布所制的斬衰喪服,并引他們二人,駕車出北郭,前往三裡外一處小丘。
叔父說,那裡埋葬着她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時節,天氣風雲變幻,剛出城不久,天上就飄起迷蒙小雨。道路漸漸有些泥濘,但崔琰仍命仆夫驅車,堅持讓他們姐弟二人冒雨上墳。
冀州常年遭受戰火荼蘼,一路行來,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帳下所說的,那樣凋零破敗。雨越下越大,道旁随處可見無處避雨一身泥濘的乞人,他們有些患了重病,倚着斷牆不住地哀吟,讓小崔纓聽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慘狀提醒着她生存來之不易,消散了她近日來不少杞人憂天的焦慮。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擺弄的一場遊戲。
去年此時,她猶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員,今時今刻,卻能穿着幹幹淨淨的衣裳,坐在能遮風擋雨的帷幔車内。
那再過幾年呢?再過幾年的雨天,她又在哪裡?
颠簸了良久,終于登上小丘,崔琰打起青傘,拉着她和崔铖一同下了馬車。
墓園荒草萋萋,雨中僅有兩塊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兒怕……”
铖兒一頭紮進崔纓懷裡,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她也兩眼濕潤。
铖兒像極了她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當年父親被送去殡儀館後,他們回到家中,滿心疲憊,隻癱在床上,弟弟沉默了一天,突然失聲痛哭,用被子遮住臉,悲恸地說:
“姐,我們沒有爸爸了啊——”
每每憶及此處,五髒崩摧,心肝裂斷。
這個世界還給她留了一個骨肉至親,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她自身難保,将來崔氏一族頂柱遭曹操屠戮時,她哪裡又有十足的把握能護他周全?
崔琰遞過一把傘,崔纓點頭接過,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铖兒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崔纓忍着不讓眼淚落下,拉着他的手來到墓碑前,把傘扔在地上。
“乖,聽阿姊的話,來,咱們跪下,給阿翁阿母磕三個頭——”
铖兒抽噎着,小小臉龐上雨淚縱橫,他認真問道:
“阿姊,铖兒自出生時便沒了阿母,也不記得翁翁的模樣,是不是他們都不喜歡铖兒……是不是,因為铖兒,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兒不過十歲,就已意識到死亡的含義,這麼多年沒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長,他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喉嚨裡哽噎得難受,崔纓悲戚地将他緊緊抱住,勸慰道:
“不許胡說!铖兒是阿翁阿母獨子,将來可是咱家的頂梁柱,不準再哭鼻子了,仔細教他們聽見!”
這話果然管用,铖兒聽了,瞬間噤聲,似小雞啄米般點頭。和铖兒磕頭畢,頭頂忽晴,仰頭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傘給了他們姐弟避雨。
這個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蒼老許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肅然。雨水打濕了他的長衫,仆夫撐傘也被他逐開。
他就給他們姐弟二人打着傘,自言自語道:
“兄長,阿瓠回來了,愚弟無能,未能盡早尋其還家,緻使劃入别家族錄,琰心慚愧,将來不論發生何事,琰都會盡全力護她周全。
“铖兒今年,十歲有馀,也快要長大了……兄長與阿嫂在天之靈,且請放心,琰定視若己出,助其成家立業,自開門戶,不令兄長後繼無人。”
崔琰的話不多,可他聲淚俱下,令崔纓慨然,一時陷入沉思。
素來威重端儀的清河崔公,入情深處,原也會似尋常長輩般動容。
早春的冷風,吹打在臉頰還是有些疼,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崔纓第一次完成了對今世父母的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