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疠氣流行,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而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
——漢魏˙曹植《說疫氣》
走出漢堡店,冷風直嗖嗖蹿進領口,好似利刃近喉。
崔纓趕忙把脖子縮進薄涼的紅圍巾裡,用力搓了搓手心手背,放在嘴邊呵氣取暖。
戴好口罩後,她快步往租屋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昏晦不明,一路閃爍的霓虹燈卻将兩旁街道映襯得十分通明,宛若白晝。
臨近春節,良城四處洋溢着喜慶之氣,即便天氣驟冷,廣場熙攘之況一如往日,随處可見老阿姨們歡愉的身影。
鼻梁上有幾分清涼之感,原是天空飄落下數條雨絲,一颔首,眼鏡便在圍巾裡起霧了。
雙眼在框内看見的,尚且是白茫茫的世界,在行走匆匆的路人眼中,又如何能注意到,一個女大學生落魄失意的神情呢?
崔纓落寞傷神的間隙,被幾個歡騰的小孩撞得踉跄,他們嬉笑着跑開了,她也恍惚着,半睜半閉着眼,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回到自己那幾平米的小屋,甩開背包和眼鏡,她一頭栽進木闆床上的棉枕裡。
衾被薄且冷,卻足以緩解勞累一天後的疲憊。
習慣性地從衣兜裡掏出手機,她迷迷糊糊地趴着,開始刷起微博。
閑暇時浏覽些熱榜新聞,素來是消遣解悶的好法子,今日卻似乎不太奏效。
“不明病毒”的熱搜已連續挂了好幾天了。
不知為何,最近總有一股無名的焦慮感萦繞心頭。
好似脖間被人緊系了一條纓帶,有些難受,崔纓皺了皺眉,伸手摸去,卻隻有肌膚涼涼的觸感。
想來大約也是杞人憂天了,好好地在城市裡待着,做着日複一日的工作,能有什麼事呢?
崔纓遂關了手機,扔在一旁,探身取來床頭櫃上那本灰皮封面的《曹子建集》,揣入懷中,而後仰面朝向天花闆,長歎一息,閉眼靜思:
我不是流行小說裡的女主角,沒有好看的容顔,沒有過人的天賦,更沒有健康的性格。
我這個失去朝氣的青年學生,可能真的,是消極、抑郁的代名詞。
我叫崔纓,良城一所普通本科院校的女大學生,漢語言文學專業,師範類,大四考研黨一枚,剛結束上月月底的初試。
考研黨,呵,說得好聽。
事實上,自大三備考以來,自己都不曾擺脫那種急功近利之心,終日惶惶而精神緊繃。由于選擇的考研方向,是素來心之所寄的古代文學,她便狼吞虎咽地涉獵了相關領域各類古籍,零碎背記了大大小小的詩文篇章,至于有多少知識真正消化入了腹中,便不可得知了。
都說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備考的滋味,隻有考研人自個兒體味得到——絲毫不亞于黑白顔色的高三生涯,沉悶且彷徨,像是一個人在沒有盡頭的巷子裡踽踽獨行。
其實崔纓也明白,自己就是個資質平庸的讀書人,既愚鈍又不肯勤奮,成日做着詩與遠方的白日夢,捏着自己那點腐朽的過往經曆而不願放手……可終究是心有不甘,想拿命運再做賭注。
高考失利,至今不甘心。
揮之不去的學曆自卑陰影,籠罩了近三年半了。差強人意的環境,被生活痛擊後頹靡掙紮的身軀……仿佛不管她怎麼努力,都追趕不上名校的同齡朋友們。在親戚眼裡,她更是一事無成,動辄不是,既不能給家族帶來榮譽,還有一個不聽管教的臭脾氣。
當年斷了複讀的路,而今考研,何嘗不是另一種複讀?
初試那天,直到走出考場大門,才松開緊攥的拳頭,方覺手心全是汗。
天恰放晴,她卻揣着如墜冰窟的心,感受不到絲毫陽光之下的溫暖。
她強作鎮定,微笑地穿過人群,大踏步往前走。
她知道,擺在她面前的,是七八成的失敗可能。
到底還是要那幾分自尊,即使初試結束,即使必敗無疑,她仍想走完剩下路程,于是就有了不顧家人催促回家的電話,堅持留在良城獨居,每日兼職,以圖他日研究生學費可自供。
或許,受這良城古韻庇佑,僥幸過了初試也未嘗可定?
崔纓便是懷着這般忐忑之心在良城隅居下來的。
從中午兩點到晚上十一點都在店裡,早上八點起來看文學史的專業書,中午随便煮點飯菜吃了又要趕去店裡。
工作數日,她一直在為自己低下的效率愁苦不已,笨拙地學着各種活計,常常令她汗顔戚戚。加之精神恍惚,手腳不靈活,難免受人排擠。一次進冰庫取貨,一不小心竟被反鎖在裡頭,在零下幾十度的黑暗空間裡,凍了六七分鐘。
飽受外人冷眼的同時,崔纓開始自我懷疑。
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做不好,像我這樣平凡的人,難道真的要一事無成了嗎?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不知過了多久,把手撂在額間,崔纓忽地睜開了雙眼。
盯着這片黑暗狹小的空間,寂寥與恐懼,竟瞬間席卷遍身,淚珠也止不住地滑落在枕間。往昔悲歡,點滴重現,十多年庸碌求學,二十三年人世沉浮,還有那親朋的生離死别……到底,什麼才是永恒?在這如花似夢的世界,我們為什麼活着?又依靠什麼活着?
側身但見,對面樓層的幾束燈光,自窗格裡穿透而進,幽幽暗暗。
你說她無病呻吟,倒也在年少嘗過不少愁苦滋味;你說她顧影自憐,倒也委實可笑。
她自恃天下最自信也是最自卑之人,她這個失敗者,從未真正承認自己失敗過。
忽而覺着索然無味了,便起身下床,去盥洗室洗了把臉。
崔纓打量着鏡中的自己,頭發蓬亂,臉色蠟黃,眼睛浮腫,似怒似哀,再走遠些,便隻能見個模糊的輪廓了。
這尋常的皮囊外相,确實跟天資平平的我很是般配。崔纓暗道。
渾渾噩噩的日子裡,好在,還有行李箱裡一堆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古代文學書籍陪伴。它們不僅是崔纓考研需攻讀的對象,更是我籌備畢業論文的必讀書目。
又開始坐在老舊的書桌前發呆,慘淡的橘色燈光打在孤零零的詩集冊上——一本古代文學作品選。
崔纓眨罷眼,努力揚了揚嘴角,信手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