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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怪的一場雨。
時落時歇,澆得夢境都濕透。
醒來覺得夢裡發生的事未免太過荒謬,言漱禮怎麼可能與她浸在同一片钴藍,像兩隻惟恐被沖散的小海獺一樣緊緊依偎在一起?
可是在夢裡,他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在海水中漂浮,誰也不會懷疑。
因為懷疑了就會醒來。
李絮擁着被毯,睡眼惺忪望着窗外,适應了半晌光線,确認了今日仍是陰雨,才肯慢吞吞地起身。
窗邊倚着一把洇濕之後又幹透的直骨傘。
昨夜在林蔭道,各自若有所思,默契保持沉默穿過十字路口,沒幾步路,就到了酒店的入口庭院。
很難分辨對方那句話,究竟是指向那個會産生謬誤的含義,還是純粹為了報複自己舊事重提的随心所欲。
李絮不願追問。
言漱禮也無意解釋。
一公裡不到的路,被他們拖拖沓沓走得格外浪費,而司機不知還堵在何處,比他們到得更遲。
萊斯特酒店位于林蔭道中段,建築風格簡潔粗犷,近似柯布西耶的粗野主義。撥開蔥蔥郁郁的綠,目之所及,就隻見删繁就簡的幾何線條與色彩運用,如同一座龐大靜谧的純白雕塑。
他們攜着一身濕意,從側道步入門廊,亦如步入一個宏偉昏暗的巢穴。
李絮低垂眉睫,看着言漱禮将傘收起,傘尖滴落的雨水沒入地磚的縫隙裡。
沒有人講話。
惟有風聲幽谧。
言漱禮既沒有開口讓她留下,也沒有直接作别。
蹭了别人的車和傘,當然不可能将人撇在這裡空等,徑自離去。
李絮打消躲避的念頭,有一瞬間甚至心有微瀾,自作多情地擔憂了片刻——假如他不聲不響跟着上樓,自己是該拒絕,還是接受?
霡霂初歇的潮濕夜,拂去不合時宜的思緒,如同拂去薄薄一層苔鏽。
對峙般面對面靜立半晌,李絮拎了拎唇角,最後還是摸出煙盒,滑動鎖扣,敞開古董漆器的心髒,低柔着聲音問他。
“好像不怎麼趕時間,要嗎?”
似又不似的一副情景。
言漱禮沉沉望入她眼睛,一言不發,伸手接了過去。
大堂門口有客出入,他們往花藝牆邊挪了挪,面朝江景,在一樹濕漉漉的早櫻底下,找到一根孤零零的煙灰柱。
按下開關,雨傘像膨脹的花朵一樣重新打開,接住頭頂撲簌簌掉落的雨櫻。
柏油路面也被浸成了一面碎鏡,彎彎曲曲,影影綽綽,盛着落櫻,晃動着模糊樹影。
言漱禮穿一身質感考究的暗灰羊絨西服,領帶沒卸,端正地束着溫莎結,白金藍寶石領帶夾一絲不苟地佩戴在第三粒扣與第四粒扣之間。
左腕黑漆表盤的百達斐麗,機械機芯昂貴撥動分秒,将夾在指尖的廉價萬寶路襯得格格不入。
李絮低頭翻找手袋。
他一動不動,好耐心撐着傘在等。
從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可以異常清晰地觀察到她專注的面容。軟的腮頰,濃的眉睫,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唇間欲語還休銜住一絲金屬裂痕。
“找到了。”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眉眼彎彎笑起來的時候,會習慣性微微抿一抿那枚唇環。
言漱禮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傘的位置,擋住冷風撇雨,讓街燈更柔軟地滲進來。
“這次不用那麼原始。”李絮合上手袋,亮了亮手中好不容易找到的打火機,“比上次好一點。”
信誓旦旦的語氣。
可惜便利店随手搭單的塑料打火機,外觀與性能都非常匹配它的個位數身價,完全不具備防風功能。
李絮拇指連按了好幾下推進器,火好不容易冒出來一小绺,下一刻就哆哆嗦嗦被吹得熄滅掉,差點要燎到手指。
她颦了颦眉,攏手護着,想要背風側過方向,卻被輕輕捉住了腕。
“看來,好得也有限。”言漱禮淡聲評價。
亮黃塑料殼的一次性打火機被抽走,換成黑白鋼琴漆的都彭,“叮——”地一聲響。
昏暗夜裡迸出一點光亮。
被掌控于手中的火焰,永遠充滿溫馴而柔和的假象。
仿佛此刻伸手觸摸,也不會被灼傷。
對方不緊不慢俯近的寬闊胸膛,攜有年輕男性特有的荷爾蒙氣息。猶如深埋雨雪之中濕燒的松木,綿綿灼燒着人的鼻腔,有種難以名狀的堿性澀感。
李絮銜着煙,呼吸不穩地抖了一下。
煙草燃燒的微弱灰霧,徐徐彌漫在彼此之間。沾了水,又變得濕涔涔的,與花期将盡的早櫻一起,輕而又輕地往下墜。
發不出多少聲響,也堆疊不出多少重量。
有一種欲蓋彌彰的陌生與熟悉,充斥在這支煙的時間裡。
他們不言不語,故意回避對方的目光,相處得像兩株地下根莖毫不相幹、惟有枝葉在空中偶然挨蹭的樹。
雨漸漸變小,趨近于無。
不過具體過了多久,有道刺目的車燈晃過,一輛眼熟的黑色賓利徐徐駛入酒店庭院。
接他的車終于姗姗來遲。
李絮佯裝心不在焉,仰頭看了身邊人一眼。
不知是恰巧,還是原本就有意等在那裡,言漱禮的視線也正好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