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這日,依照慣例,除賀文茵外的平陽候府中人會在這日聚在一起。
先是去護國寺擠着人頭上香,再是去隆重祭祖,最後再講通話,照例吃頓家宴,以此昭告列祖列宗今日平陽候府仍舊繁榮昌盛。
至于賀文茵,則随着京中習俗,和月疏雨眠一同包餃子。
其實,說是過節,但她并不覺着這日有什麼值得慶祝之處。
左右生活便是這樣一日又一日看不到頭,那不如省着些過節買肉用的銀錢,以備不時之需。
何況立冬後,天氣便愈發寒涼。
這便意味着她又要受上許多許多的罪。
往年裡,越是接近冬日,她身上那些五花八門的舊疾便會複發得越是厲害,疼得近乎下不了榻也是常事;
嚴重時,則往往高燒不退,仿佛身子每處都有冰錐在鑿,一昏睡便是幾月過去。
但今年她們不缺銀錢,月疏又是個愛鬧愛玩的,賀文茵便也由着她去了。
瞧着給自個兒買了身嶄新紅衣,如同個小燈籠般的月疏在院内蹦上蹦下,還拿些不知是什麼的新鮮玩意四處亂挂,賀文茵雙手托着瓷白小臉,無奈笑笑。
早些時候,她花謝瀾送來的錢還有些愧疚。
可後又想通這或許便是向她買她後半輩子的錢,便花得心安理得了,甚至還覺着替他有些不值。
若是娶了個身子好的,花一半多的錢便能叫她多陪他好幾十年呢。
如此一比,娶她甚是不劃算。
但這人似是錢多得沒處花一般,每每送信過來都要叮囑她想買什麼便買,他的便是她的,萬萬勿要将他當作外人。
可她屬實并無什麼想要的,每日除去寫書外也不知該做些什麼,便往往一發呆就是半日過去。
說實在的,她活着的緣由有三。
如是想着,賀文茵漠然伸出纖瘦右手來,緩緩盤算着。
眼下日頭已然将要西斜,她靜坐于廊下軟椅上,小小身影被一旁厚實紗簾擋了個結實,叫人如何也看不清那黯然神色。
一,是為月疏雨眠尋個好歸宿。
二,是想要将《林家女将》好好完本。
最終,也是最重要的。
便是為姨娘洗脫冤屈。
那日晚間,賀文皎院裡丫頭照着約定将那裝有毒藥的荷包送了來。
于是她買通一個小丫頭,對方細細辨認一番,道确是姨娘的繡工。後又尋了郎中,叫對方确認過,屬實是會緩緩緻死的毒藥。
隻是這裡頭變數太多。
倘若隻是賀文皎撿了個人家不要的荷包來匡她呢?又倘若這是人家下給别人的呢?
何況,一個荷包證明得了什麼?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便是在她曾生活的現代,十年前已然定論的案子,要推翻也難如登天,又何況在這個時代呢?
正思忖着,一陣刺骨寒風忽而自廊下刮來,叫她捧着小手爐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然則,那風大都被廊下厚實簾子所擋住,她身上半分也未曾被吹着。
在賀文茵迷茫眼神裡,那繡着細密金線的青綠一角微微晃了又晃,最終悠然停下。
可那春水般顔色便就這般映在了她淺棕眸中。
她從未細細看過那簾子——這還是謝瀾某日過來時忽地帶來,又細細叮囑匠人加上去的。
……又是他啊。
垂下腦袋,賀文茵複又拿起膝上荷包,默然一歎。
她學東西極快,加之此前又有給自己做針線活的基礎,雖說歪七扭八了些,但也沒過幾日便将這荷包繡得有些模樣了。
可雨眠過來時卻湊着腦袋瞧了瞧,不解道,
“姑娘怎麼繡這個?”
那深藍綢布上頭,繡的是一片蘭花。若是細細看去,還能在邊緣看到一隻撲蘭花葉子的碧眼長毛白貓。
以姑娘原先手藝,她本該欣慰才是。
可新婦贈予夫郎第一枚荷包,縱使不是紅色,不都也該繡些鴛鴦麼?
見她這樣,賀文茵卻隻無所謂般笑笑,
“我繡鴛鴦總是繡得不好看。”
平心而論,謝瀾目前為止對她無論如何都是極好了。
那人失落模樣屬實叫她不知所措,她也不想看着這份好意白白落空,所以還是盡量努力繡了個最好看的玩意出來。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自己還能給他什麼。
總不能真是他有個和自己生得一樣的早逝白月光,亦或者要拿她這種藥罐子的心頭血來作他那白月光的藥引子罷?
眼瞧着腦内想法逐漸離奇詭異起來,賀文茵搖搖頭,忽地失笑。
也不知他那日的氣是消了還是沒消。
便是此時,三一袅婷身影自春山院外緩緩踱步而來,遙遙對着賀文茵一福身,便笑道:
“賀姑娘今日安好否?國公遣奴婢來問姑娘想吃什麼餡的餃子,還問姑娘能否賞臉去國公府瞧瞧。”
瞧着外頭已然漸漸昏黑下來的天色,賀文茵詫異一歪腦袋,
“今日嗎?”
聞言,三一故作玄虛般壓低聲音,
“不止今日呢。國公說呀,若是姑娘您不願在這待着,盡管去府上玩。他保證整個大晉也沒人敢說您半句不好。”
念着天色已晚,她與謝瀾又到底尚未成親,賀文茵本想着就此拒絕。
但偏偏一旁聽着的月疏面上寫滿了“我想去”三個大字,三一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國公為她準備了許多好玩意,隻待姑娘去瞧,賀文茵方才無奈點頭。
踏上國公府轎攆時,外頭已然飄起了細雪,但她卻覺有一種莫名的松快自渾身升騰起來,倒是絲毫也不冷。
車轎内焚着的香仍是中似是淡淡松香,隻是其中似是又格外摻了些其他香料,叫賀文茵莫名便能回想起春山院外自一縷縫隙中斜斜照進的日光來。
桌邊放着的是她昨日回他說吃着不錯的龍井乳糕,旁邊還放着小碗乳白色的甜點心,下面壓着的紙條上字迹清俊,後頭仍是跟着個詭異笑臉。
[你的身子不宜用茶過多,若是喜歡乳糕,那也可試試糖酥酪。]
感受着那日他所贈手爐正一刻不停地往她身上傳着熨帖暖意,賀文茵眼睫輕顫,最終默然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