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這幅樣子,穆德帝重重一歎,擡腳便往一旁矮幾上首處坐下:“過來,陪朕下棋。”
謝瀾此去江浙,除去剿匪外還試營了揚州府與海外諸國的貿易港口。貿易港自古有之,他做的不過是複現廣州府的規制,卻已然被那些世家參了不知多少——但他仍要楞頭去做,叫穆德帝每每都要頭疼一番。
由是,棋盤上,穆德帝所執黑子狀似退讓,實則隐有敲打之意。
“紹熙,你過于冒進了。”他看着仍是銳意攻占的白子,意有所指:“江浙一帶世家豪商勢力盤根錯節,不是你一時想動便能動的。”
謝瀾自然明白。當今朝中,江浙人士近乎要自成一黨,自是不樂意瞧他分利。何況,以如今的視角望去,年輕時的自己确是……有些莽撞得發蠢。
“陛下。”故此他未曾回答,隻撚着白子遲遲不落,閑聊一般啟唇:“臣此去江浙,見當地豪強所修宅院,俨然已與皇宮無異。”
穆德帝聞眼,周身氣息猛地一沉,立即便擡起頭來帶着無上威壓凝視他的眼睛。然謝瀾仍是進門時那副心不在焉,興緻寥寥的神色,叫他什麼也窺探不出來。
最終,他隻得緩緩道:“……暫且不急。”
謝瀾聞言,表情未有絲毫變化,隻是沉吟片刻,手下白子一轉此前的攻勢,竟是守了起來。
“既是如此,臣恰有一事,想向陛下告假三月。”如是說着,他刀鋒般眉眼忽地便軟了下來,語氣中滿是笑意。
心中疑惑,穆德帝凝視着他:“為婚事?”
謝瀾放下最後一枚白子,笑道:“是。”
瞧着眼前最終平棋棋盤,穆德帝望向眼前青年的神色逐漸複雜起來。
他的好外甥若是當能真為了那新婦消停三月,不在朝堂上為了革新一事與他争鋒相對,那倒真真是一件好事。
一塊虎符便已然足夠讓人忌憚,何況謝氏一族盤根錯節,朝中官員多數與謝字沾親帶故。而如今的謝家,竟是以他的好外甥,将将及冠的黃口小兒馬首是瞻。
所幸革新黨尚不成氣候,謝瀾所想也屬實異想天開,方才叫他沒對他們動起心思。
最終,聽得殿外傳來鳳儀宮大宮女的通傳聲,他隻得笑着一和棋,狀似随意道:“無事便回府去吧,莫要再擾朕同你舅母叙話。”
謝瀾收拾一番因跪坐而稍皺的衣角,起身行禮,聞言也笑:“那我所請陛下是準還不準?”
“準!”穆德帝沒好氣地一拍他肩,直直将他趕出了禦書房。
“……陛下,真不叫國公娶如雲公主了麼?”見國公的身影漸漸走遠,身前那身着龍袍之人逐漸沉下神色,太監總管顫着聲問。
皇家與謝氏一族聯姻乃是舊例,今日怎好為了一區區庶女便毀了這例?何況……
“便是叫他娶那賀氏女作妾室也不成嗎?不過是個平陽侯府的庶女,哪能比及公主?”瞧着聖上愈發複雜的面色,他揣測着聖心,鬥膽湊上去問了句。
“你瞧着他長大,覺着他會願意?”穆德帝隻瞧着那在皇宮大内也仍駛着的馬車,緩緩道。
……是從何時開始,這個孩子脫離了他的掌控?
……
從禦書房出去後,謝瀾再度去了一趟太醫院。
因着長公主之子與國公雙重身份的貴重,穆德帝曾在他及冠那年特賜了他一枚可在皇宮大内令車架通行無阻的令牌。是以他找去那時,院首還未曾下值歸家。
聽聞賀文茵不但不遵醫囑,反倒偷吃大半隻烤鴨,那老爺子隻覺得肺要氣炸出來。若非對方是個未曾出閣的姑娘,差點便要沖去府上打罵這不聽話的病人。
安撫他好一番,又花了許久時間為賀文茵拟一份盡量叫她愛吃的食譜來,謝瀾出宮時已是月明星稀。
望了望雨後格外潤白的月,又望向平陽侯府那點燈火的方向,他不禁晃神一陣。
……不知,她有沒有同自己一同瞧着這月亮?
……還有,她如何才能喜歡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