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聽了這話,馮曜的表情登時變得不可置信,人幾乎要跳了起來,“你同我說好的!”
“這……”大夫人聞言,瞧了眼身後賀文茵近乎被咬得發白的唇,眉頭一皺,“若我未曾記錯,貴府怕不是前日才為貴夫人辦過白事吧?”
她瞧着昔日閨中密友的樣子與趙宣佑的口風,本以為過些日賀文茵與他能成好事。縱是鎮北将軍家平陽候府高攀不起,卻家風嚴正,隻做個妾室也是比做那無爵可襲的馮曜夫人好。
——莫不是平陽候,又如給文皎定親時一般,為了一己私利便将自己女兒賣了吧?
她一反常态地握緊拳頭,将手中刻着六字真言的佛珠捏得咔吱作響起來。
“哎,這便是夫人淺薄了。”興慶伯揮手一笑,“我與令愛乃是美事,既是美事,又何須受世俗所縛?”
大夫人的語氣不複平日的溫和,反倒變得堅定铿锵起來:“恕我拒絕。”
“那也無妨。”興慶伯聞言胸有成竹般笑道。
“——夫人隻須知曉,我已從平陽候那處取得令愛庚帖,隻待她及笄後擇日成婚即可。”
大夫人一反常态,手近乎要爆出青筋來。
——該死,她早就該知道平陽候,不,賀山,是個不折不扣豬狗不如的畜生!
……
回到自己的小院時,賀文茵隻覺得胸口似是火烤着,一滴一滴地向外融化出血來。她踉跄着進門,撲通一聲軟倒跪在了地上,又雙眼發愣,身體不住地打戰,将身旁兩人都吓了一大跳。
月疏在一旁紅着眼圈,慌忙來扶她:“姑娘……姑娘你怎麼了姑娘——!?”
賀文茵疲極了,隻看向一旁近乎要掉下眼淚的雨眠,低聲喚她:“……雨眠。”
“帶月疏出去……好不好?”
二人走後,賀文茵終于軟下身子,徹底癱在了地上。
她太過熟悉這種感覺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每她挨過平陽候的打,或是心情低落便會如此,嚴重時四肢發僵,近乎動彈不得也是常有。
這些年來她總是逃避,告訴自己無事,總歸離定親之日還早,總歸還有些自由日子可過。
誰知,這一切真是……
賀文茵捂着臉,指甲細細扒着,近乎有了要将這惹事的破玩意撕下來的沖動。
倒黴透頂。
她最初想過要殺平陽候。但平陽候或許官運不好,武将的底子卻是頂頂好的,要直接殺他無異于天方夜譚。
後來她想過下毒。但此人雖說平日裡蠢笨無比,在關乎自身安危的事上卻可謂是一絲不苟,她曾摸了兩年也沒能摸出他的廚下輪值的路數來,下毒一事也便告終。
……而後,她開始認命生活。
她們此前的月銀是一月三兩,三千文錢。若是僅供湊活吃穿倒也足夠,左右死不了人,但偏偏她還得靠藥吊着命,那郎中信手一抓便是四五百文,如何能吃得起?
思及此處,賀文茵茫然擡頭看向眼前的小屋。
直至今日,這裡也仍是一幅貧寒樣子。隻是月疏總是興緻勃勃地四處折騰,因而看上去倒也不是那麼家徒四壁。何況近些年她寫書的營生逐漸好了起來,或許再過兩年便能攢夠錢跑了。
但最難的時候她真的想過撞牆,一了百了。
他們都說,因為她的姨娘殺了人,所以這是她應得的。
……她的……姨娘。
——有件事她連月疏雨眠也瞞着。賀文茵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屋内一處角落,掀開其上的磚塊,竟是摸索出一塊空牌位來,緊緊抱着。
她一直不相信推已逝的大夫人落水,以緻溺死一事會是她幹的。
“……文茵。”
她記得姨娘懷抱的溫度。不同于她生下來就是塊冰,她的懷中似乎總是柔軟溫熱的,時而帶着藥味,時而帶着淡淡的竈火氣息——那時她便知道姨娘又為她開小竈了,能高興一整日。
“姨娘……确是做錯了。不該信了他……不該存了那絲念想……”
“……喚我一聲娘親吧,好不好?”
那日她的記憶混沌得要命,隻記得她日日哼歌哄病痛難耐的她入睡的輕柔嗓子莫名變得低而沙啞,記得她的語氣莫名變得哀恸而急切。
雖說庶女喚不得姨娘作娘或母親,姨娘也不該直呼她名,可四下無人,便是叫了又有何妨?于是她眨着眼睛看她,輕聲問道:
“……娘?”
“好孩子。”餘氏喃喃念着,手一下一下顫抖地撫着她彼時小小的身體,身上似是高燒一般發着熱:
“文茵……我的文茵。若是娘還有下輩子,還當娘的孩子……好嗎?到時候娘一定想法子……掙大錢,定不叫你再受這般委屈……”
從姨娘眼眶中滾落的溫熱液體啪嗒啪嗒打在她的臉上,流到她的眼睛裡。她蜷在她的懷裡,能摸到有滾燙的液體從她粗糙的布衣上滲出來——是洶湧而出的血。
“……若有能耐……便跑得,遠遠的罷。”她的眸光越發渙散,賀文茵慌忙拿手去堵,那血卻怎麼也止不住,“離這吃人的府……遠遠……”
“——這死婆娘,竟敢把門鎖了!”在什麼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平陽候的怒吼聲:
“将斧頭拿來!”
一片朦胧與空白中,賀文茵聽到門闆被破開,而她方才看清姨娘的身上滿是鞭子抽出的血痕,溫熱的血似她的擁抱一般緊緊摟着她,眼神中依然溢滿淚水與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