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自己尚能一笑置之的調侃,竟然有一天,預言成真了。
你的名字,和我姓氏。
何媽媽黃莺做好早餐,敲了敲兒子的房門,無人回應。她突然有所感應似的,輕輕旋開了兒子的房門悄悄瞄了一眼。沒有人。
她又以非常輕柔的動作,像當小偷似的,把自己家的客房門旋開了一條縫,偷偷地瞄了一眼不太大的房間的地闆上,兩雙拖鞋。
她蹬蹬蹬地跑下樓,帶着激動地小聲告訴何西,兒子不在房内、卻與男同學同睡客房這件事。
何西說,“其實兒子大了,你這樣貿然開他房門就不太好。”
“不看我怎麼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領導您怎麼打算?”
“我不想怎樣!而是,他們才半大的孩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心情!我沒有心理準備!……而且,他不是一直很喜歡小維麼,怎麼那麼突然……”
何西笑着擁抱了太太一下:“你呀!冷靜一下!給你個鏡頭就能腦補出一場電影!”
“喂……在我這……嗯,行。”何嘉南已經盡量壓低了接電話的聲音,但還是把唐晔吵醒了。
何嘉南專注地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如同細緻的扇面,輕柔地覆蓋在緊閉的眼睑上,形成一道優雅的弧線,随着這蝴蝶翅膀的輕顫,那雙緊閉的眼睛開始緩緩張開,如同晨曦中的花朵,随着陽光的照射,慢慢綻放。他眼中的光芒逐漸聚焦,從朦胧到清晰,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變得鮮活起來。
“早!把你吵醒了?”何嘉南溫柔地對他說。
在何嘉南的身邊醒過來,唐晔覺得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早!”
真開心!
沒想到有天自己也會詞窮。
“都是何柏文!一早打電話來騷擾。……他說昨晚你們兩兄弟吵架了,是嗎?”對面的男生問道,他薄而有力的嘴唇一張一合,十分好看,聲音裡透露出強健的活力,卻也不失溫柔與關懷。
昨夜。吵……不算吧。交接Nuit累了一天一夜,被大姐罵了、打了。深夜回到家,被哥哥痛罵了一頓、狠狠趕出家門。他沒有自己的空間可以躲藏。
何嘉南看着他的眼神灰敗下去,便用自己的額頭緊緊貼着他的額頭:“抱歉,不想說可以不說,我陪着你。”
“嗯。”
“雖然我很心疼你這麼難過,但我很開心,你難過時會來找我。”
“嗯——。”
兩人的額頭已經緊緊頂在一起。
對于主動擁抱另一個人,唐晔非常生疏,甚至動作都有點僵硬,但并不妨礙他在那一瞬間,用笨拙的動作大膽地表達了自己想靠近何嘉南的願望。
直到何媽媽敲了門,兩人吓了一跳,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兩人幾乎午飯時間才起了床,洗漱完來到飯桌前,唐晔再次禮貌地向何家父母道謝。
何西與昨晚态度相仿,但何媽媽态度卻冷冷淡淡。
吃飯時,兩父子盡量地想讓氣氛熱烈起來,但看起來卻不是十分成功。
飯後,兩個男孩回到房間,剛玩了一會兒電腦遊戲,何媽媽就進來讓他們做作業,剛做了一會兒作業,何媽媽就進來送牛奶、送水果。
“媽,您出去吧,我們自己呆一會兒。”看到唐晔飯後幾乎一聲不吭,何嘉南忍不住對媽媽說道。
黃莺反而一屁股坐了下來,擺出想和他們聊聊的架勢。
何西經過兒子房門,一看這架勢,心說不好,連忙說,“南南,難得周日下午,休息下,和朋友出去打打球吧。”
何嘉南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拿上籃球,拉上唐晔就出了門。
門一關上,黃莺就忍不住向丈夫發脾氣:“這兩個孩子什麼态度!我需要了解一下事實,再花點時間去調整自己來接受這件事,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何西趕緊哄太太:“現在八字沒一撇的事情,你要是真的問下去,逼他們承認,你又無法接受,要是他們沒這個意思,那你不是搞得他們連朋友都沒得做嗎?”
他又拍拍太太的背:“好啦,信得過南南,讓他們自己先想清楚,行嗎?”
何嘉南抱着球,帶着唐晔在中大每一條小路上逛着,經過幼兒園,說起幼年和鐘小琳一起登台表演的趣事;經過校内小型藝術展,帶他進去逛一圈;經過曆史建築,又詳細給他介紹着;經過球場,矯健的男生又和大學生師兄稍微玩耍了一會兒。
春和景明,校園的樹木都發出嫩綠的芽。
他看着唐晔的墨藍眼睛,被他們小時候的傻事逗笑、又因為展覽的題材而憂傷、又為一些曆史事件而震驚、又被自己打球時帥氣有型的Pose驚豔到。
他很欣慰,很開心,很甜蜜,很滿足。
看着飯點将近,他們又去體育場旁最受歡的學一食堂,找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倒數着夕陽的金光從玻璃上漸漸消失的時間,一邊吃着豐盛的套餐和印着校徽的青團。飽餐一頓後,校園也漸漸沉入灰藍。
他們又出了北門,沿着江邊走着,過了海印橋又下樓梯,再沿着東湖路,慢慢地拐進合群路。
晚上九點了,隔一條小河湧的老東山,有棟小樓裡有纏綿的琵琶聲響起,拂過這個微醺的夜晚,向這個難忘的周末告别。
唐晔想起小時候曾讀過的一首《少年遊》的詞,裡面寫道: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昨夜到今晚,是仲夏夜之夢,
不如休去?
但,不得不去。
夢總要結束的。
像他們家庭那樣美好的夢,不應該由自己沾污。——少年下意識是自卑的,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完整的愛。
他懂得這樣發展下去,意味着何嘉南要經曆什麼,而這個夢幻般美好的家庭又要經曆些什麼。
何嘉南走在前面,剛準備踏上萬裡書院的台階,唐晔拉住了他的衣角:“何嘉南,謝謝你。”
何嘉南回頭笑着說:“不用跟我說謝謝,傻子!”
唐晔站到他所站的那一級台階,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們還是好朋友,對嗎?我希望我們可以繼續保持之前的友誼,不要去改變它。”
何嘉南覺得這句話有點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裡聽到過。回憶了半天,才突然理解他對自己說這句話的意思。
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停了不知多久,他才說:“我明白了。”甚至顧不上道别,他就轉身離開。
他一直不停地大步走啊走啊,直到回到家,沖進房間,他才知道自己要停下來了。
對,這種奇怪的思緒,應該要停止了。
何西見他蹬蹬蹬回到家,木然地向父母問了好,問他吃晚飯沒也毫無反應,便上樓敲了敲他房間門:“南南!下來喝點湯,媽媽留了給你。”
“我不餓。”
“我可以進來嗎?”
見兒子并沒有反對,何西說了句:“那我進來了”就自己打開了門。
兒子趴在床上,頭埋在枕頭裡。他的個子,從床頭一直到床尾,已經那麼長了。
何西坐在床沿上,拍拍他肩膀。停了一會兒,輕聲說:“傻孩子,你有我們,有朋友,有親情有友誼呢!”
隔了一會兒,才聽見兒子對着枕頭悶悶地說:“嗯,還是朋友!”
唐晔上了樓,不敢嘗試自己開門,他按了門鈴。
陳姨來開了門,一看見他就緊張地問:“三少爺你這一天都去哪了?”
他勉強笑了笑。
唐晔進門時,唐天正好在自己房裡,把醫生開的藥就着水吞進肚子,一邊還和何柏文說道:“我的事,誰也不說,行嗎?”
站在内窗前向大廳張望的何柏文點點頭,又說:“病情雖然不說,但……我還是想提醒小晔一下對你說話别太過份。”
“不要!不需要……”我就是害怕他像以前那樣,害怕我,遠離我!
這時,他們倆看見唐晔回到家了,腳步略為沉重地上了樓梯。
“你倆談談?”何柏文說,他所了解的是,兩兄弟吵架了,然後唐晔負氣離家。
看到何柏文打開哥哥的房門,然後哥哥也一起走出來時,唐晔後退了一步。
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唐天也畏縮地後退了一步。
何柏文看看兄弟倆,歎了口氣,招呼兩個人在二樓他們平常一起做作業的半開放式書房坐下,問唐晔:“小晔,你最近這一個月,一到周末你都去哪了?看你身體狀态也不是很好,大家都很擔心你。你哥哥也是因為太擔心你,所以可能沒控制好自己的語氣。”
他這麼說時,唐天略為心虛地擡頭看了弟弟一眼。他們的問題遠不止這樣。
唐晔歎口氣:“我應該跟大家早點說的,今天我也跟何嘉南說了。……在去年底的物理比賽時,我們隊伍不是做了個智能機器人嗎,那時我被發現某些部分使用了十幾年前防務部和科研院共同開發的一個人工智能服務器,而這個服務器裡的内容,由于我的生父、它們的創立者唐晚星的去世,失去了密鑰,本來一直沉寂了十來年的。研究員們一直在嘗試破解密鑰,但一直未能成功。
我右眼的虹膜與唐晚星的相似,所以雖然我是從兩年前才發現了它的存在,并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嘗試破解剩餘部分,在去年十月份,我做到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來年,但它們依然先進。
我沒有刻意隐藏與這個服務器的數據交換,管理員們都看到了,然後,上個月,查到我這裡,讓我把它們交還給防務部和科研院,并且由于我已經能熟練使用它了,讓我也把我所掌握的使用方法也教給他們。内容很繁雜,所以,每個周末都在和那些技術人員交流。就是這樣。”
“那現在這件事情完成了嗎?”何柏文一直都知道他頭腦聰明,他懂得的東西深不可測,某些方面他能教授大人,并不奇怪。
“差不多了,下周,最後一次。”唐晔低下頭。
“這個東西是晚星叔叔留下來的吧,你說交就交了?”身在從商家庭,唐天也想到了與姐姐相近的想法。
“對于我來說,有沒有它,沒什麼不一樣。隻是,Nuit,就是裡面的智能體,可能是我最接近唐晚星的人生和理想的唯一途徑,我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有了Nuit,就像他還活在我身邊一樣,但現在卻要交還它……所以這段時間,我心裡一直很難過。”
唐天走了過去,半蹲在他前面:“對不起,我都沒有了解你的心情。隻因為這段時間你總是在疏遠我,所以我才……”
唐晔笑笑,向前張開手臂:“哥哥,我也不對,這段時間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好好跟你溝通。”
唐天也伸出手臂抱緊他。
“哥哥,一切照舊?”
“好,一切照舊。”
周一早晨,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在了繁忙的校園街道上。
何嘉南背着書包,有點垂頭喪氣地在單車棚放好車子。他的心情還有些低落,昨天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心疼、一心動,兩心相印、兩心傷,24小時像坐了過山車一樣起伏不停。
自己的心意被他拒絕,他知道雙方應該接受這個事實,但心裡還是非常失落。
當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名字,擡起頭,隻見唐晔正站在前面不遠處,微笑地等着他。
晨光灑在他身上,他的白皮膚尤為動人,如同包裹了一層薄薄的光霧。
何嘉南有些愣住,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嗨,早啊!”唐晔率先打破了沉默,語氣輕松自然,仿佛昨天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過。
何嘉南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早。”
兩人并肩走着,一時間竟有些無話可說。
何嘉南心中五味雜陳,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唐晔,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份尴尬的關系。
唐晔察覺到了他的不自在,他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昨天的事,我……希望你能理解。”
何嘉南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理解,唐晔。一切照舊?”
唐晔看着他,眼中依然溫柔:“一切照舊。”
兩人相視一笑,往校内走去,昨日矇眬的感覺已經煙消雲散。
隻是走到兩個班的分岔路口,背過身的時候,何嘉南不會知道,同樣背對着他的唐晔,需要花多少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轉身抱住他、訴說自己喜歡他、離不開他的沖動。
四月的第三個周六,智能體NUIT與智能服務器知識經驗傳授的課程圓滿結束。防務部與科研院的代表們在一旁守候,對需要這個小少年的虹膜掃描的服務器密鑰進行了修改,并接收了這份遺失了十三年的寶貴的研究成果。
唐晔靜靜地坐在會議室的主位,目光掃過四位與他并肩作戰過的技術人員:趙新城、孫山、林棟以及吳凡。趙新城年輕有活力,眼神中充滿對唐晔的敬仰。他起身走到唐晔面前,深鞠一躬:“小唐老師,您的教誨我會銘記,繼續努力,不負所望。”
孫山則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拍拍唐晔的肩膀:“唐三少,有空得在群裡和我們聊聊天啊,沒你這小朋友在,群裡冷清多了。”
林棟話不多,默默遞給唐晔一個小盒子:“小唐老師,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您喜歡。”
然而,當衆人目光轉向吳凡時,氣氛變得尴尬。吳凡對唐晔一直持有懷疑态度,此刻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但唐晔并未不滿,他微笑着走向吳凡,伸出手:“吳大哥,之前得罪了。我知道我們有些誤會,希望你能放下成見,共同守護國家網絡安全,發展人工智能。”
吳凡猶豫片刻,最終握住了唐晔的手。雖然表情冷淡,但唐晔看到了他眼中的釋然。
在即将離開會議室時,唐晔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四位技術人員:“雖然我不再參與你們的工作,但我會默默關注你們的項目,關注着NUIT的成長。它對于我,真的很重要。”
趙新城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擁抱了一下這個時而認真嚴肅、時而狡黠毒舌、卻真正大功無私的小少年:“來京城了一定要來找我。”
孫山也上去大力拍着少年纖瘦的背,附和道:“對,去京城哥幾個帶你去吃遍京城好吃的!不比你們羊城的差!”
“得了吧,就你們那個什麼炸腸什麼鹵煮火燒?!那就謝謝了!”小少年笑着說。
一個幻夢。
少年不知何時就處在一片被濃霧籠罩的神秘森林。或許,是一出生,就在那兒了吧?
森林中的樹木,一棵棵高大而茂密,它們的枝葉交錯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無形的屏障。
其中彌漫着灰色的霧氣,緊緊地包圍着他。
四周靜谧而神秘,他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領域上,顫顫巍巍,步伐淩亂。
他擡頭望向天空,卻被擋住了視線,他感到了窒息的壓迫感。
他渴望看見藍天,他渴望陽光灑在他身上。
就在這時,森林深處傳來了一陣金屬敲擊的非常悅耳的聲音。少年順着這金石之聲走去,隻見一朵潔白如冰晶的大朵花兒在霧中緩緩綻放,清香讓他不自覺地放松了身心。那花瓣晶瑩剔透,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散發出淡淡的微涼的光芒。
它的出現,給這片壓抑的森林帶來了一絲生機與希望。
少年被那朵巨大白花深深吸引,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它,他相信它能帶自己走出迷霧森林。
然而,就在他即将觸碰到那朵花兒的時候,花瓣卻突然片片散開,冰涼的水滴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少年愣住了,望着那朵已經消散的蓮花,化成了碎片,要他怎麼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