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工作日的早晨,馬路上的車流往來不息,清水公園裡卻人迹罕至,除了早起養生練太極的老人家,放眼望去,也就隻有宋冉這個提着琴盒的年輕人。
走在清晨明亮的陽光中,宋冉一邊饒有興味地看着老人們有闆有眼地打太極,一邊慢悠悠地往公園深處走去。作為澄海市三大公園之一,清水公園的名氣雖然不如其他兩個,占地面積卻是最大的,可惜景觀非常單調,除了茂盛的古樹,就是長在小路兩邊的低矮灌木,一眼望去,除了綠,就是綠。
公園的管理者似乎覺得這樣就夠了,所以并沒有像其他公園那樣熱衷于打造什麼“桃林”“梅林”“櫻花林”,如果僥幸看到一抹鮮豔的顔色,别懷疑,這絕對是大自然的饋贈,是某一粒被飛鳥帶過來的花種自己在泥土裡野生野長地鑽了出來。
宋冉生在澄海,長在澄海,算個地地道道的澄海人,但說來慚愧,她還是第一次發現這裡真的很廣闊。
廣闊得讓她在距離那群打太極的老人足夠遠後就不敢再繼續往前,确認好不會打擾誰後,她将琴盒在附近的長椅上放好,然後将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了出來。
距離上一次拉琴已經過了很久,具體時間宋冉記不清,但記得當時是在哪家夜總會,有人聊起外面大廳裡有個拉小提琴的樂手長得很帥,便撺掇賀松岚去要聯系方式,賀松岚本就是個喜歡熱鬧的性子,加上喝多了酒,吆喝着一幫人就浩浩蕩蕩地走了過去。
宋冉就在那一幫人之中。
她對此其實感到很無聊,但那時她和賀松岚還沒絕交,況且賀松岚喝得那麼醉,她得負擔起送她回家的重任,還得提防着不讓她被人占便宜,隻好寸步不離地跟着。
樂手自然拒絕了賀松岚的要求,在這工作的人都清楚他們這群人并非善類,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說沾惹上了。
“不要對人家這麼冷漠嘛,帥哥。要不這樣,我們打個賭,我有個朋友也會拉小提琴,你随便拉一首曲子,她要是能接上,你就和我們所有人互加好友!”
沒被指名道姓但已經被所有人投以注目禮的宋冉:“……”
後面還是答應了賭約,樂手故意挑了一首難的曲子,但宋冉從五歲起開始練琴,十三歲拿下全國比賽一等獎,十五歲闖入了國際比賽的決賽,樂手認為的難度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結果毫無懸念,樂手願賭服輸,一個個地和所有人都加了好友,輪到宋冉時,和别人連一個眼神交流都不肯有的男人忽然一臉惋惜地開口:“我覺得你應該去音樂廳演奏,真的。”
而不是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醉生夢死。
宋冉當時沒說話,反正轉頭就把男人從聯系列表裡删了,後來也依然在那些“烏煙瘴氣”的地方流連,與吃喝嫖賭也就差一個“嫖”字,此後又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再沒碰過小提琴。
懷念地摸了摸琴身光滑的漆面,宋冉輕輕撥了撥D弦,明亮的聲音帶着輕微的共鳴在耳邊蕩開,這把琴在昨天已經被她調好了音,琴弓上的松香也上好了,被主人遺忘了太多年的樂器此刻煥然一新,正等待着和主人一起開始一曲新的篇章。
早在昨天她就認出來了,這把琴就是她原來的那把,由意大利著名制琴家族于1738年制作的一把古董琴,售價極高,是她十三歲獲得全國小提琴比賽一等獎後,宋威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
如果沒記錯,這把琴應該和宋家的别墅一起被強制拍賣了,沒想到最後還是兜兜轉轉地回到了她手上。
琴聲響起。
宋冉閉上眼,憑借肌肉記憶演奏她學會的的第一首小提琴曲:《歡樂頌》。
這是一首充滿希望的曲子,但在她完全學會之前,這首歌帶給她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絕望。她必須嚴格地完成每一天的課程任務,否則就要加練,在加練結束前,她不被允許休息,也不被允許吃飯或喝水,唯一能做的就是頂着巨大的壓力集中注意力。
就像——
那個密閉的治療室。
音樂猝然停下,宋冉緩緩睜開眼,瞳孔顫動不已。
她恍然發現原來宋威對她的虐待其實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了,隻不過當時所有人都告訴她父親就是這樣的——他理所當然的應該嚴厲,應該不苟言笑,應該永遠高高在上遙不可及,應該享受着來自子女的崇拜和追逐。
哪怕他隻是在你生日那天讓秘書送來一個禮物,就已經足以證明他非常愛你。
隻要他在别人眼中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他就理所當然的是一個成功的父親;隻要作為女兒的她能夠站在領獎台上,他就顯而易見的是個出色的父親。
宋冉笑出了聲,聲音裡充滿苦澀。
當年她為了準備全國競賽晝夜不分地練琴以至發高燒住院,許青禾過來照顧她,既擔心又生氣。
“你就那麼想要得第一嗎?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要了!”
她搖頭,“我隻是不想讓爸爸失望。”
“可是你生病了,他都不來看你。”許青禾為她抱不平。
這話讓宋冉有點難過,确還是本能地替父親辯解:“爸爸太忙了,而且他這麼忙也是為了我們。”
“才不是,你肯定是被PUA了!”
“什麼?”宋冉沒聽懂這個詞。
“就是精神控制,洗腦!”嘴裡這樣叫着,許青禾脫了鞋子爬上病床,湊到宋冉面前,“冉冉,你沒必要為了别人活得這麼累,我會心疼的。”
也隻有許青禾會為她心疼,可當時的宋冉并沒意識到這點,她隻是迷茫地看着她。
“但他不是别人,是爸爸啊。”
那時她還不知道父母的身份也可以被惡魔竊取,還不知道一個惡魔正在逐漸地取代她的父親。
中考結束後的某一天,原本給她安排了各種補習課程的宋威破天荒地提出要帶她們去露營,她興高采烈地收拾好了行李,出發前看到許青禾穿着長袖長褲,詫異地問她為什麼不穿裙子。
許青禾說她擔心被蟲子咬。
宋冉當時沒有多想。
後來知道要在帳篷裡住一晚時,許青禾開始變得很焦慮,但宋冉依然不以為意。
“爸爸的帳篷就在隔壁,如果有危險的話,他很快就會趕來的。”
然而許青禾卻更焦慮了,甚至從晚飯起就什麼都不吃,整個人緊張兮兮,好像即将大禍臨頭。
“冉冉,我晚上能不能抱着你睡?”
“隔着睡袋怎麼抱?”
“那、那你拉着我的手。”
直到這時,宋冉終于覺得有點不對勁,她想問許青禾到底怎麼了,宋威忽然出現在帳篷外,手裡拿着兩盒已經插好吸管的牛奶。
“青禾是不是不習慣露營?喝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吧,明早我們就回去。”
注意力被輕而易舉地轉移,宋冉高興地接過了牛奶,許青禾卻一動不動,她便索性幫她的一起拿了,但等宋威走後,許青禾卻一把搶過兩盒牛奶用力丢到了帳篷角落。
從吸管口漏出的奶液灑到防潮墊沒有遮蓋住的草地上,幾滴白色的液體挂上草尖,像傳說中毒蛇吐出的唾沫。
宋冉莫名其妙。
“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我——”
宋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